『你的夢想,我從沒聽你說過。』
『那是因為太過遙遠。』高利澤拉了椅子坐下來。從上衣口袋撈出了一包皺皺的煙。尋了她的打火機,自己點了一根。『我有過一段婚姻。』見到華書的臉有點冷峻。離婚這二個字,大多數的女人都會退縮三尺。『那時很天真,天真地以為,只要有結婚證書,女人就會安份呆在身邊,為我煮三餐,為我持家,伺候我父母。』他的眉宇之間透露出他正在回憶過去。
『妳的夢想,是什麼?』華書二手放在大腿上,她的眼睛清澄地看著他,伸了手把他的煙盒取過來,尖尖的指甲把邊緣折出明顯的線條。再起身。利澤攔住了她的去路。『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去拿煙灰缸。』
華書走到客廳,從行李袋裡拿出了自己的香煙。
她習慣自己的煙味。和著對方的煙。這一會兒她和他一起面對面坐著。
『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不用再辛苦工作,有一天我會找到我要的。』
『妳也說不出來妳要什麼嗎?』
『我要錢。我要過好的生活。想買個房子,想不要有不對的人出現。想著我的手趕快好,想要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寄人籬下。不想被別人異眼看待。』華書把鑰匙放到他手裡。
『謝謝你。不過我始終覺得和你沒有交集,感覺你是個過客。』
『那是妳以為。』利澤把煙擰熄掉,取走她的煙。『華書,妳很善良,這幾個月我們相處得很愉快。我有一種直覺,妳是我要的女人。』
『我害怕離過婚的男人。』
『那段過往我也不想有,但她和我之間,並不是家庭因素,也不是經濟因素。』
『那是什麼原因?』華書從自己手裡,感受到他手心的溫暖,濕濕的,微微出汗。『你在緊張?』
『我從外面跑回來,怎會沒有汗?』他睜了大眼,捏捏她的臉,『妳讓我擔心了一個早上。』
『那個富小姐,可以是你的夢想。』
『我不喜歡她。』他輕撫著她的臉,『妳有一顆敏感世故的心,脾氣不好,獨立自主,我喜歡這樣。』
『別扯開話題。』她把他的手放回他的腿上。
『我和她,就像富小姐和我一樣。的確,她很漂亮,她懂得享受,懂得培養二人世界的樂趣,和她一起,是快樂。可是我還有個年記很大的老爸。
『我和她結婚後,並沒有搬出去。』
『她在家沒有工作,我則在公司裡打拚衝刺業務。每天早早出門,晚上八、九點才回到家。那時我爸有高血壓和心血管問題。那時希望她會照顧老人家,所以我努力工作,讓她不用擔心生活。』
『沒有工作,又結了婚的女人,總會覺得被家庭束縛著。』她反應著。
『是的。』他笑了,『妳看,妳的想法和我多麼相似。』
『你把故事說完。』她抿著嘴。『別老扯到我和你。』
『我放任她花錢如流水,買名牌,週末和朋友玩夜店,喝下午茶。從不查看她的手機裡有誰。』
『直到我父親有一天突然中風,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把家當作家。她玩瘋了。』
『後來呢?』華書顫抖起來。
『我爸走了。我和她也離婚了。』
『看來她仍愛玩著。』
『你的意思,你爸走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照顧好他嗎?』
『應該這麼說,其實我父親已經中風過一次了。醫生希望讓他在醫院。可是那時我們並沒有餘錢請看護,她花錢如流水,存款沒剩多少。我前妻向我認錯,她會好好在家裡照顧爸。可是她並沒有做到。』
『然後?』
『然後,我爸某一天下午,又中風了。她那天偷偷出門,沒想到我爸撐不住。』
『那也不是她的錯。』
『不,』他眼光銳利,『如果她在,都來得及。我爸是撐了快一小時才斷氣的。』
『天哪。』她摀著嘴。
『華書,妳的夢想,是我的奢望。妳要的我能給。』利澤又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這些我可以自己用工作取得,我不想依靠別人。』
『經過了這一段,我懂了。我不要一個美麗的妻子。我不要一個懂得名牌價錢的太太。』
『但我的夢想裡,如果妳能參與,那是圓了二個人的夢。』他抓緊了她的,臉直逼著她來,『天知道我多麼喜歡妳。有妳在,這房子每個地方都讓我感覺好舒服。這裡像個家一樣。是真正的家,不是一個只讓我洗澡睡覺的地方。』他把她的頭拉近,讓華書靠在肩上。他的心跳有點急,有點熱度,她聞到是她挑選的洗衣乳,在上衣裡揚出一種氣味。
像是依賴,像是一種溫暖。像午後春天的陽光,混合著花朵和水的味道。她記得是那一次和他去大賣場,她蹲在地上,像個孩子般調皮打開每一種品牌、每一種不同顏色的包裝。他也好奇地一起蹲下來,跟她一起聞每一種味道。
『太濃了。好噁喔。』她皺了眉。是花香味。他把它放回架子上。
『這個呢?』他取了一瓶,叫天空清香。
『噁,做作的味道。』他接過來,聞了聞。『喔。』果然,化學藥劑的香味。
『這個你可以嗎?』她拿了另一種品牌,『純棉香味。』她微笑著。
他聞了聞,也學她做了鬼臉,『我不愛。』
最後二個人聞到鼻子失去標準,再也分不出來時,投降選了一瓶無香味的洗衣乳。
洗了幾天,衣服出現了另一種味道。有一天她在家裡收拾曬好的衣服,一疊堆在她肩上,她所聞到的。好奇的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再回到陽台打開那一瓶號稱無香味的洗衣乳。真的無香無味。
現在她又聞到了那一種味道。閉上眼,她深呼吸了一下。讓那種香氣透入了肺部。
『華書,不要走。』他的手擁住了她的腦勺,隨意攬上的頭髮,不經他的大手撥弄,夾子彈跳落下。他深聞著她的頭髮,『妳全身上下都有一種讓我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她抬起頭來看他。
『夢想,希望。』他不等她回答,深深地吻住了她。
另一頭的街頭。長得和高利澤有點相似的男人,佇立在街頭。他眼神並不世故,但有著與天俱來的,審美的目光。
他的長手伸進了長褲,拿出一張白紙條。『什麼鬼地方,變太多,真是難找。』他戴上墨鏡。一身白襯衫和淡卡其褲的穿著,他的短髮秀出了長期在室內工作,變得白晳的皮膚,那陽光毫不留情地讓他流了幾滴汗。
『應該這裡吧。』他走進了一條熟悉的巷子。
這是他小時候長大的地方。自從搬到新店後,他幾乎沒有回來。早上跟大哥通過了電話,要了地址,自己坐著計程車來了這裡。按著回憶,慢慢走到唯一沒有改變的紅色大門,這一排,走的走,搬的搬,幾乎沒幾個認得他。路經交錯的人,大多也和他年記不太相符,自然更認不得他。
推開了門。院子荒廢掉了。他蹲下身撫了撫仍有幾片綠葉的植物,這是爸愛的九重葛,生命的強靱,它仍活著,只要再施肥和澆水,會又活了過來。踩過地上的泥沙,往裡面走,推開木板紗門。
先是倒吃了一驚。唯一一張完整的椅子上,有個女人坐在椅子上。
要不是就是有鬼魂。不然就是個人。長得很熟悉。他的回憶裡,唯一有這雙眼的人,是他的母親。
風華仍存。如出一徹的銳利目光,很熟悉,像他,他感覺到血緣相近的拉扯。她把煙踩熄在黑色高跟鞋下,站了起來。
『你是利澤還是利源?』
『妳是誰?』
『我是媽媽。』
『喔。』他沒回答她的問題,『我還想是誰會回來呢。』他輕笑了一下,『我是利源,傳說中的私生子。』
啪!好響的一記巴掌。
『好歹我也是生你的人,你至少要學到尊重的態度。』
『尊重,哼!』他環繞了四周,『妳回來想要什麼?錢還是房子?』
『你是利澤吧?』
『不。』他再笑,『連你的兒子都分不出來是哪一個,憑什麼要我們去承認妳這個『稱職』的母親?』
她的臉並沒有那種操勞家事的滄桑,倒是多了一種風塵與世故。
被賞巴掌的臉的那一邊,正火辣著。
『利源,你們現在住哪裡?』
『妳沒有必要知道吧?』
『你們這麼恨我?』
『如果妳知道,妳跟男人私奔後,我們被別人用什麼眼光看待,妳就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麼恨妳。』
『我想,哥不會讓妳進家門。也不會讓妳找到我們。我來這裡,也是因為無聊來看看。』
利源深呼吸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話。『我想,我和大哥並沒有想要再遇到妳。』
『我要走了。我不想再看到妳,我們也不會再回來這裡,我會叫大哥把這裡賣掉。因為妳讓我們的名字很丟臉,也請妳不要再回來了。』
『利源!』她抓起皮包,拉住他的袖子,『好歹我也是你的母親!』
『再說吧。』他揮開她的手,『妳若是真的後悔了,就去爸的墓前,跟他承認妳做了什麼,問他願不願意讓妳回來。我和哥這幾年,一向獨立慣了。我爸努力工作,努力讓我們有個溫暖的地方,讓哥讀書,能有好的工作,讓我能畫畫。妳呢?妳給了我們什麼?羞辱嗎?妳知道之後別人是怎麼看待我們的嗎?』
她語塞。『是媽媽對不起你們。』
『好好想想再來找我們吧。』利源大力地推開了木板門。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淚從眼角,從她摀著臉的指縫,漫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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