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最初的目的在於禦寒,慢慢轉變為蔽體,然後發展成為身分的表徵、個性的展露、美感的呈現。
在聖經的故事裡,夏娃因為受到蛇的誘惑,吃了禁果,並且與亞當分享,結果他們倆因而對赤身裸體感到羞恥。對文明人而言,穿衣除了美觀與自我的表現外,最基本的原因大抵也是因為禮教而產生的羞恥感吧!
在決定接受腎臟移植手術後,我和妹妹展開了一連串的配對檢驗,在照心電圖的時候,就必須掀開上衣,讓醫檢師在胸前黏貼數條線路,也許因為醫檢師都是女性,所以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覺。
從醫學的角度而言,讓醫護人員接觸自己的身體,是很正常的事,若因害羞而扭扭捏捏反而顯得怪異。
但也許男女授受不親的教化深入東方人的思維底層,當我在接受血液透析的插管手術,也必須監測心電反應時,為我黏貼線路的男醫師在掀開我的上衣前,還不忘先向我致歉,表示禮貌。
術後,我幾乎無法行動,必須在床上使用便盆如廁,大抵因為是在親人面前,倒也還不感到害羞,只是對於有勞他們處理穢物感到有些歉意。
在醫院,我都穿病患的衣服,但有些上衣領口太寬鬆,常有坦胸的嫌疑,老公便笑我很man,我也不以為意,畢竟在此非常時期,哪還會在意這些細節。
清洗消毒傷口時,我依然得裸露前胸,親人們為了學習回家後如何幫我換藥,也都在一旁圍觀。可我倒也頗為自在,想來是因為對他們有著極為親密的信任,所以才能如此自然。
至於清洗尿管時,更為私密了,得褪下褲子,躺坐在便盆上,護理師會拿著一壺溫水,使用棉花棒幫我清洗私處。也許也因為這是為了避免感染、保持衛生的必要手續,所以我亦能以健康的心態來面對這個過程。
倒是手術期間,我因為全身麻醉不省人事,所以當全身赤裸地躺在手術台上時,什麼感覺也都沒有。醒後才發現,因為傷口長達會陰上方,為了避免感染所以上半部的陰毛被剔除了,事後想像當時的畫面,也常會會心一笑,覺得是個特殊的經驗。
術後,因為身上有許多管線,根本無法洗澡。妹妹是油性的髮質,不到三天,她就感到又油又癢,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請醫院的美髮部人員來病房為她洗髮。見她洗完頭髮後清爽的神情,我實在羨慕極了。幸好我的頭皮偏乾,雖不舒服,但護理師再三強調我要避免感染,只好放棄請人為我洗頭的希求。
可是到了出院前兩天,我的耐心實在到了極限,本想請洗髮部的人上來為我洗頭,但在老公和婆婆的勸說下,還是作罷。不過婆婆見我難耐,便細心的用濕紙巾從右至左一吋吋地仔細擦拭為我頭髮。
窗外大雨綿密地落下,我坐在床緣面向窗景、背對著婆婆,老公坐在一旁椅子上抬頭仰望電視裡的節目,房內無人對答,只有電視傳出播報新聞的聲音。突然間,我心中湧動著一股暖流,在這看似寂靜的病房中,滿溢著看似平淡卻和諧溫馨的家人情感。
社會上不常見良好的婆媳關係,倒是常聽聞婆媳的心結問題。這是婚前我之所以對於婚姻感到恐懼的主要原因。可是和老公交往期間,我就深覺婆婆是一位很好相處的長輩,只是因曾聽過婚前、婚後婆婆態度轉變的傳聞,心裡仍不免有些存疑。
幸喜婚後,婆婆不僅態度依舊,更因為長期相處而日久生情。我待在婆家竟比待在娘家還要自在。此次婆婆前來醫院照顧,因為身體多方面的親密接觸,令我感到與她更為親近。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特殊氛圍。我父母的個性很傳統拘謹,我和他們鮮少有身體上的接觸,尤其是父親,印象中幾乎和他沒有任何碰觸的經驗。回憶中,僅有小時候當他騎著摩托車載全家出門時,我才會環抱著他。至於母親數次住院時期,我雖曾有幾次照顧她的經驗,並為病中的她洗澡,而有身體接觸的機會;或者平時過馬路時扶她快步通過,而有牽手的時機,但她只要不再需要我的幫助,很快的就會將手抽離。
然而這一次我在醫院因恐慌而全身僵直時,媽媽則憂心地倚在床畔,一手緊握著我的手,另一手一直拍撫著我的胸口,不斷的安慰我:「放輕鬆、放輕鬆,媽媽在身邊陪著你,不要害怕,慢慢的深呼吸,堅強一點,痛苦會過去的。」當時我的身體雖然僵直不受控制,但心裡卻好暖好暖,深刻地感受到媽媽的關愛。
家人就是如此吧!僅管可能因為過往深嚴的禮教使媽媽不習慣以身體接觸的方式表達關懷,但內心對孩子的愛卻是不容懷疑的啊!
台灣人如廁時,一定會鎖門,重視個人隱私;但大陸人卻常不關門,這習慣看在台灣人的眼裡是個笑話。可是背後顯現的應是文化風俗的影響吧!
我在醫院如廁時,也只是將門半掩,因為老公和婆婆擔心我如廁的安全,他們會守在門外,注意我如廁的聲音。可是由於才剛拔除尿管,尿道無力,如廁時尿流傾洩而出的聲響浠瀝嘩啦,在正常的情形下,一般人應該會覺得不好意思,可我當時卻毫不在意,反而以尿量多而高興,簡直有些放肆了,我想這應是因為尿量證明身體日漸復原所產生的心態吧!。
(平時上廁所時,我常注意到有些人會刻意控制尿流量,以免聲音過大。日本人尤其對如廁的聲音敏感,不也有些馬桶的設計會當人坐上去時播出賞心悅耳的音樂來抑制尿流的聲音嗎?)
術後三天,我都沒洗澡,還好醫院有冷氣,沒流汗所以沒什麼體味。不過到了第四天,就有些不舒服了。但我又不能洗澡,只好勞煩老公為我擦澡。
老公看似粗壯,可是卻很溫柔細心。他用熱水浸濕毛巾,小心擰乾後,很輕柔地、緩慢地為我擦拭。老實說,我有點擔心身上的污垢到底能不能擦淨。不過他反覆擦拭兩遍,彷彿對待精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用心對待,還真使我內心暖意滿溢。
婆婆來了以後,擦澡的事就由她代勞。果然經驗豐富,經她擦拭後,真覺身體舒爽許多。想她老人家養大了三個小孩,又常幫兩個孫子洗澡,擦澡的事交給她,真是太放心不過了。
只是身體雖然乾爽許多,頭髮依然深覺覆滿了油垢。出院當天,回到家後,我央求媽媽幫我洗頭。這工程真是浩大。首先得用醫療用的防水膠布將傷口貼住,再用厚厚的衣物覆住腹部。然後坐在椅子上,仰頭讓媽媽為我洗髮。妹妹則站在我前方,另持一條毛巾隨時擦拭流到胸前的水流。
因為長達十天沒洗頭,油垢頗厚,第一次使用洗髮精時,完全沒有泡沫。沖過水,再洗第二遍才勉強洗出泡沫。媽媽努力幫我抓洗,充分滿足我頭皮上每一個角落的癢處,等我覺得過癮了,才慢慢用清水沖洗乾淨。這一場洗髮秀,足足費了半個多小時的功夫,母女三人又笑又親密的在澡間裡愉悅地享受了天倫之樂。
你能容許他人與你靠近的距離有多近,就反應了你們之間的關係有多親密。這一次住院手術,使得我和家人們的距離拉得好近好近,我覺得與他們的關係也變得好親密好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