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沙灘上,海風很大,吹的人心都快碎了。
一群年輕的男孩、女孩從她面前跑過,捲起褲管,互潑著海水,不時發出尖叫及嬉鬧的聲音。
大概都還在唸書吧?她心想。嘴角不自覺的綻出一朵微笑。笑什麼?」丈夫充滿趣味的看她。
她搖搖頭,卻想起了他,想起了從前。
那時是高二吧!班上流行交筆友,她也抱著好玩的心情,從同學給她眾多「名單」中選了一個大一的學生。
挑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是個大一的學生。
大學生-蠻好聽的。
信出了一個多月,才收到回信。她迫不及待的撕開信封,盡入眼底的是一手工整的蠅頭小楷。
這年頭還有人用毛筆寫信?
她笑著搖搖頭。信的內容沒什麼,只是談到了他愛海,而學校旁邊就是西子灣,還寄了一張照片給他-他似笑非笑的站在其中,雙手環胸,額前一撮頭髮下垂。而身後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其實她對海並沒有特別的迷戀,倒是喜歡吹風。
新竹是有名的風城,每當風起的時候,彷彿就會拖過一季無邊的蕭瑟寂寥,整個人的心情也就隨之輕快起來。
第二天,把照片帶給同學看。
同學推了推她的肩膀說:長的不錯耶!看起來蠻有個性的。」
以後生活中最期待的莫過於他的來信。
偏偏他回信的速度奇慢,總要拖拖拉拉好幾個禮拜,她每次都會擔心:是不是信沒收到?還是太忙了,沒時間回信?好不容易發現信箱中躺著一封藍色信箋,那是只是薄薄的一張紙,她都會雀躍好久,不管功課多忙,馬上就提筆信。
漸漸的,她有些懷疑對他到底是怎麼的一種情愫,會使自己對一個從未見面的人,有著如此濃厚的在乎與思念。父母一直希望她當老師,但聯考時,她不顧父母師長的反對,毅然決定在第一志願的空格填下了「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連她自己都有點驚訝,一向是個聽話的乖乖女,居然會有勇氣違背父母的言論。是因為他嗎?
放榜後,她如願的做了他的小學妹。第一次和他見面,她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穿著咖啡方格子長裙,一身土土的打扮就出了宿舍去見他--在西子灣--見到他時,藍格子襯衫,白毛衣,牛仔褲,完全是一派瀟灑。當時她真後悔自己一身土,真真配不上他哪!
後來和學姐談起了他,當學姐知道他和她原本是筆友時,驚訝的說:「怎麼可能!他是出了名的懶得動筆,連追女孩子時,也不寫半封情書,不過他哪!真是個浪子,向來把愛情當遊戲的。」 她半天不吭聲。
過了幾天看到他時,故意問道:「聽說你不喜歡寫信啊!」 他點點頭。
她又問:「那為什麼你要在雜誌上徵求筆友呢?」
是我同學故意開我玩笑,幫我登上去的。」他漫不經心的說。
「喔!」這答案倒是出她意料之外。
他原本是可以不用回她的信的,但為什麼......她忽然有股莫名的感動。
可是她也好幾次都看到他和不同的女孩在一起,極為親密。
她別過頭去,假裝沒看到,而卻他主動的和她打招呼,臉上仍是那一副蠻不在乎的笑容。他就不能饒了她嗎?有時真的覺得他就像一顆塵埃,恣意的飄進她的眼裡,而不管她是否會哭泣。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為何你從不放棄飄泊,海對你是那麼難分難捨你總是帶回滿口袋的砂給我 難得來看我 卻又離開我 那手中瀉落的砂像淚水流~
下學期時,已有不少男生追她,她一概冷漠拒絕,室友都笑她的傻,她倒也真的豁出去了,不管未來是怎樣的情形,她亦無怨無悔,仍將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倒是後來他連續來宿舍找了她好多次,她也不刻意避,就跟他出去。他車騎的飛快,她坐在後坐,不得不緊緊的抱住他,那時真希望時間就在此刻停駐。
雖然如此,他倆沉默時總比說話時多。
學期快要結束的某一個晚上,他又約了她出來,兩人靜靜的走在校園中。他突然一回頭,把她嚇了一跳。 「我辦休學了。」他看著她說。
她抬起頭來,月光微微映照在他臉上,平常的堅毅的線條似乎也變得柔和。
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灼熱的雙眸。
「不問我為什麼嗎?」他笑道。
他不等她回答,又說:「我大概會先服兵役,然後......」他沒繼續說去。
然後什麼?她心裡急迫的想知道答案,但終究沒開口。
一陣微風吹來,她披肩的頭髮在風中翻飛著。
兩人沉默了一會,還是她開口幽幽的說:「我想回宿舍了。」
他聳聳肩,做了個「隨你便」的表情,她忍住盈眶的淚水,一個人回到宿舍,還沒進寢室的門就痛哭起來。
他服役的地方是桃園,她還是像高中一樣固定寫信給他。
令她驚訝的是:這回他回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許多。
她也曾坐火車去看過他,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到營區的門口卻不敢去,而又折回原路坐火車回學校。
過了一年多,一天下課她回宿舍,居然看到他靠著樹幹,斜斜的站著,一見她就直沖著她笑。「怎麼想到要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沒回答她的話,卻說:「妳越來越漂亮了。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吧?」
她咬咬嘴唇,狠心的點點頭。心想:你是永遠不會懂我的。
「我八月份服完兵役後,就要去跑船了。」他看著遠方:「妳知道嗎?四海為家一直是我從小的願望。」
她好不容易等到他已經當兵一年又六個月,可是為什麼他又要走了呢?
「恭喜你呀!終於可以完成自己的心願了。」她冷冷的說。
他有些驚訝,良久才從身後拿出一個袋子,遞給她:「送給妳的。」
「什麼東西?」她接過來,沉甸甸的。
「一袋沙子。」
「神經病啊!這邊有那麼多沙了,還送沙子給我。」她啐道。
他神秘的笑了一笑說:「這沙跟別的沙不同。」
「有什麼不一樣?沙子不就是沙子。」她嘟著嘴說。
他走後她著實懊惱了好久,自己不該這樣對他的,畢竟才難得見面一次。
他上船的那天,她故意沒去送他,怕眼淚會不爭氣的掉下來。硬是強迫自己睡到早上十點才起床。
他八點的船早該啟航了吧!她此刻什麼也不想,只盼望門鈴會突然響起,就像小說中的男主角告訴女主角他不走了。
她輕嘆了一口氣,知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一旦他做了決定,很少有人可以改變他的。
她起身走到書架旁,想把他當時寫給她的信給拿出來重看一次,一不小心手肘碰到了他上次送給她的袋子,繩子一鬆,沙子落了滿地。
她彎下腰來,卻在沙堆中赫然發現一張紙條:
「在分開的這段日子,我才更明白戀妳的心。如果妳不要我走,我就留下來。」
是她所熟悉的蠅頭小楷!這些自爭先恐後的挖陷、燒傷她的雙眸,她頓時感到一陣昏眩,沿床坐了下來,胸口仍微微作痛。
~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裡,誰都看出我在等你
風吹來的砂,堆積在心裡,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
以後在西子灣,常會看到她在沙灘旁停佇,一站就一個下午,動也不動,頂多是拂風吹亂的頭髮,或是揉揉沙子落進的眼睛,儼然成了海邊的另一塊岩石。
她有一次甚至聽到兩個大一的學妹,在她旁邊小聲道:「聽說她是在等她的情人耶!真痴情!」
「那不就成了現代的王寶釧?」另一個接著說。
「對呀。那男的一定是個負心漢。」
她苦笑了一下,也懶得去解釋什麼。心想:起碼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最後還是盼到了她的丈夫,而她呢?到現在他連隻字片語都沒有捎來,她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一朵善於等待的金線菊啊!
媽咪,來,來看我用沙子堆的城堡。」
孩子的叫聲喚醒了沉思中的她。「來了!」她應聲道。
畢業後,她在台北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然後結了婚,生了小孩,要不是這次先生公司舉辦郊遊,她恐怕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回到這裡。
「怎麼眼睛紅紅的?」丈夫關心的問。
「沒什麼,大概是沙子跑進眼睛裡了吧!」
她現在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他呢?是繼續在海上飄泊,還是已找到了一個好女孩?
泛泛渺波,點點舟火,她忽然想起一句話:輕問何時終止飄泊的心情?以望穿之眼眸迎接你美麗的歸航。
美麗依舊,歸航不得。
~風吹來的砂 穿過所有的記憶 誰都知道我在想你
風吹來的砂 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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