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Let’s Go 長假之後的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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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還沒老到坐在搖椅回顧人生階段，不過，人生進入下半場，中場休息時刻，回頭看看上半場奮戰過程和戰果，還滿有趣的。前幾天，記錄了兩兄弟從小一到上大學，15年後模樣。而自己呢? 15年光陰，自己成長多少呢?

 

2006年，老爺到美國進修一年，我也中斷工作跟隨前往。2007年回台灣後，我接續出國前工作，每天往來台中市區和清水，上下班將近2小時車程，實在好遠，還要照顧家庭和小孩，身心俱疲，非常希望工作地點能從台中縣回到台中市。

 

老天爺聽到我呼喊，2008年5月，安排一個新工作，我開心地迎接新挑戰。萬萬沒想到，接下來12年經歷，讓我的人生悲喜交織，但這12年，也為我人生帶來最多成長和最豐富體驗。

 

新工作是一間從零開始的新診所，是一個又大又深的坑。

 

起初，營運重擔壓得我喘不過氣。不諳宣傳，遲遲等不到病人上門，沒有病人，沒有收入，房租水電費人事費用設備保養…卻不停燒錢，左手拿到薪水，右手就要增資支付各種開銷。

 

我沒薪水事小，老爺有工作，靠他的薪水家裡還不致斷炊，真正傷透腦筋的，是一間洗腎室有太多太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單單軟體人事，還有硬體，RO系統發電機洗腎機和種種耗材...，需要解決的狀況層出不窮。每每遇到颳風下雨，就怕停水停電，怕影響病人洗腎。幸好我有超堅強的夥伴，我的護理長超盡責，她一肩扛起所有事情，如果沒有她，我應該很早就打退堂鼓了。

 

許多困頓時刻，心裏會出現一首詩

 

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 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 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願無違

 

我常常問自己，初衷是什麼?

 

上下班中港路塞車風景，成為生活日常。

 

一開始只有一樓，忘記哪一年增建電梯，擴床到二樓，那一年，兵荒馬亂。

 

業務慢慢上軌道，工作邁進第10年，我常常在查房空檔，凝視分隔島上這棵生機盎然大樹，心裏思考，剛剛做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這個病人下一步治療計畫要怎麼走。好多病人跟了我10 年，都成了好朋友，我好希望他們一直健健康康，看著他們慢慢老去，身體偶爾出現狀況，常常心疼又難過，雖然他們從來不會怪我，全然信任，但也因為這樣的信任，讓我壓力越來越大。

 

沒能力做更多，卻又不停擔憂，成為行醫路上最難跨越的障礙。

 

2019年，空間不敷使用，股東們決定擴床到二樓辦公區，讓三樓成為庫房和辦公室。擴床工程如火如荼進行，我卻因為無法坦然面對無常，淪陷在病人的病老死中，好想脫身。

 

2020年，剛好是青少年們升學關鍵時期，實在沒辦法花更多心力在病人身上，我決定離職。回顧悲喜交織12年，工作本身其實沒那麼困難，因為我有能幹的護理長和耐操耐磨護士團隊，最難克服的，是自己的心魔。我一直在「覺得自己應該更努力」，和「沒有能力也沒辦法更努力」之間，心情拔河。最終，決定放過自己一馬，坦然承認我最大能耐就是如此了。

 

這12年來，每位病人都是我的老師和貴人。看著病人洗完腎騎機車離開洗腎室背影，總是好佩服他們的勇氣與堅強，靠著動靜脈廔管、洗腎機和護士小姐，他們才能跟世界連結在一起。

 

病人看似脆弱的生命，常常散發出強烈能量，鼓勵了我。

 

某天下班前，收到一盆花，是一位過世病人送的。花店老闆送花來時，說，病人在病榻時，就交代姊姊，她過世後一定要送一盆花到診所，謝謝我們對她的照顧。

 

這位病人三十多歲開始洗腎，五十多歲離開人世，人生1/3的時間都與疾病為伍，看似嬴弱黯淡，但在我們診所洗腎8年間，我從她身上看到堅毅勇氣與珍貴人性光輝。

 

這位病人一開始是腹膜透析，腹膜透析管破洞造成感染，後來又因為腹膜硬化，不得不改成血液透析。因為每次洗腎手臂劇烈疼痛，被大醫院轉介來洗HDF。雖然病人自己身體不時出狀況，但她依舊盡心照顧年邁多病的母親，洗完腎，總是趕著去幫挑食的媽媽買午餐。目送纖瘦細弱身軀，騎著一台小舊摩托車離開洗腎室，我心裏充滿敬意。

 

母親過世後，病人身體逐漸走下坡，還好姊姊公職退休返鄉同住，妹妹有了堅強依靠。姊姊開始接送妹妹洗腎，一大早，姊姊開車送妹妹來，洗腎結束時，街上車流量變大，姊姊不敢開了，改成騎摩托車來接妹妹。姊姊只要看到我，都會說一聲，謝謝你，林醫師。

 

一聲簡單謝謝，對醫療人員來說，是莫大鼓舞。片刻交會，總讓我羞愧收拾起不想上班的怠惰情緒，趕緊深呼吸，轉過身，繼續努力投入工作，努力把感受到的溫暖傳遞給其他病人。

 

病人原先差強人意狀況突然急遽惡化，先是免疫風濕痼疾復發造成關節腫痛，又因上腸繫膜動脈鈣化狹窄導致小腸缺血壞死，緊急手術切掉2/3小腸。好不容易歷劫歸來，周邊動脈阻塞讓下肢劇痛，又住院處理，飽受折磨的軀體，最終完全休息了。

 

生命最後半年，這位病人身體承受著巨大痛苦，腸動脈阻塞導致腸壞死，開刀切掉了2/3的小腸，只能靠靜脈注射維持營養。腳部動脈阻塞缺血，每晚痛到睡不著，洗腎時，病人也要不斷挪動姿勢才能緩和腳部疼痛。但姊妹兩人始終好客氣，不停說，造成大家麻煩很不好意思。

 

我不曾聽她們說過一句埋怨，沒聽過她們埋怨老天爺不公平，沒聽過她們埋怨醫生治不好她的病...，症狀越嚴重，病人和姊姊說謝謝的次數越頻繁，頻繁到我好愧疚，我不斷檢討自己，究竟是哪個環節沒注意，才會讓疾病進行到難以挽回。

 

為什麼這麼好的人，會遇到這麼多折磨呢? 我忍不住要替她們埋怨老天爺。萬萬沒料到，這位病人，在過世後，託人送來一盆花，以這麼特別的方式，讓我知道，即使躺在病榻上，她心中想的仍是感謝，感謝艱難人生中所有幫助過自己的人，她一點都不埋怨老天爺。她肯定是菩薩化身，來教導我們，如何勇敢堅強過每一天，如何在肉身折磨中，保持開闊灑脫感恩的胸襟。

 

這盆花和送花的人，都一輩子留在我心中，這是身為一個醫師一輩子得到的最好的啟發和禮物。

 

洗腎室除了周日，全年無休，偶爾週六輪值出來上班時，心裡都不是那麼美麗。記得有一次，在周六還要上班的哀怨中，老天爺為我安排了一場意義深遠的對話。

 

這位病人比我還年輕，多囊腎導致腎衰竭，洗腎幾個月後，接受親屬活體捐贈換腎，沒想到失敗了。他超懊惱手術沒成功，也歉疚浪費家人一顆腎臟，術後還被併發症折磨好一段時間，種種打擊加在一起，一度喪失求生意志。還好，老婆謹慎悉心照料，體力逐漸恢復，才慢慢度過低潮。

 

某個機緣，他遇認識了非洲Tinga Tinga藝術，他開心秀出手機中圖片，說他買了好幾幅畫。看了之後，我也喜歡上Tinga Tinga奔放畫風和鮮豔色彩，跟著大買特買。

 

查房之餘，我們交換買畫心得。買好買滿Tinga Tinga，病人把觸角伸到其它藝術領域，他越買越深入，越買越高檔，摳門如我，已經沒辦法跟上他買畫腳步，但聽他講每幅入手的畫的特色和意涵也很有趣。

 

特別的是，他買的畫，幾乎都帶著淡淡哀愁。

 

這一天，他跟我分享最近看的幾幅畫，人像歪七扭八，他說，他很努力說服老婆，老婆才有辦法接受這種陰鬱畫風。他說，林醫師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身體是殘缺的，這些畫突顯了缺憾和不完美，畫出我的心情。

 

他秀出一幅剛買的畫，一隻腿被釘子釘住，我忘記他說畫家是誰了，但接下來他口中講出的話，深深感動我。

 

他說，這條腿，被釘子釘住，動彈不得，完全是我目前的遭遇。但，我看到這幅畫，想到的卻是，即使被釘住了，我也要試圖掙脫，用盡力氣往前走。

 

聽到這番話，我深深汗顏，一路順遂的我，始終欠缺面對人生困境的勇氣，而我的病人卻一直用他們自身遭遇教育我鞭策我。而後，覺得傷心疲倦時，我都會想起這位病人和這一番話。

 

讓我決定離開這個工作的，是某位年輕病人。他沒好好控制遺傳性高血壓，導致腎衰竭，洗腎後，照顧自己都來不及了，還娶妻生子，一生還生兩個。為了養家，病人當夜班管理員，工作壓力大，暴飲暴食，造成血磷過高副甲狀腺亢進，我們勸了好久要去切除副甲狀腺，但他忙著工作賺錢養家，根本喬不出時間。查房時，只要看到他的副甲狀腺數據，我心裡總是無限擔憂，對照這一家人的樂天開朗，我的擔憂顯得好多餘，但這憂慮卻像鬼魅般，如影隨形緊跟著我。

 

決定離職時，我沒有告訴任何病人，很怕離愁動搖自己離開的決心。離開之後，有一天，臨時回診所代班，有位老病人直接唸我，怎麼這麼沒責任感，竟然狠得下心拋下員工跟病人不管。那天查房，看到一切如常，病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該做血管的，有乖乖去做血管，該副甲狀腺切除的，總算願意去門診排開刀，在電子工廠上夜班的年輕人洗腎和工作都很穩定...，鬆了一口氣。我知道，老天爺幫我安排這堂12年生命課程，結業了，劃下句點了。

 

老天爺深知我的能耐，成全我卸下重擔，但這12年，老天爺讓我藉由工作，感受了生命種種型式，感受生命意義與價值。這份工作，讓我遇見好多人，每一位努力活著的人，都散發出溫暖光芒，照亮了世界，不僅成為獨一無二的光，也用這樣的光芒，為旁人引路。

 

如果你問我，這堂12年的課，學到什麼呢? 我真的說不出太多大道理，人生深奧哲理我依舊不懂，但我學到，未來，不管在任何位置上，我都要努力發出小小的光，像每一位我尊敬的病人一樣，希望我也能用小小光芒，為別人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