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有緣人月刊》2005年3月)
關於龜山島,流傳著一則淒美動人的愛情神話。
話說海底世界水晶宮中,龜將軍與小龍女熱烈相戀,但這段戀情遭到龍王的強烈反對,一怒之下將龜將軍化作龜山島,小龍女則化為蘭陽平原,從此他倆只能隔海相望,遙寄相思……
得知這個傳說之後,當我經過東北角海岸,遙望龜山島,都會想起這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位於宜蘭頭城東方約十公里海面的龜山島之因外型特殊而被命名為「龜山島」──它龜首、龜甲、龜尾兼具,還有如龜卵般的卵石,最奇特的是,聽說從不同方向看過去,龜首好像會轉頭似的(就是所謂的「龜山踅頭」),活脫像隻浮在海面上的靈龜哩。存在千萬年的龜山島,因為約莫二百年前的一個偶然,終於結束它的孤單。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
一群原本要往當時十分繁榮的基隆尋找生機的大陸閩南漳州人,因為風雨吹偏了航線、模糊了視線,誤將龜山島當作基隆而登陸,風停雨歇之後,發現這裡雖然不是原先想去的目的地,卻有著豐富的漁獲,似乎也是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於是回鄉之後奔相走告,就這麼扶老攜幼,紛紛移居來龜山島,成了這座島上第一批的居民,繁衍了三、四代的子息。
如果不是政府基於軍事考量於一九七八年封島,下令遷村,香火恐怕還會繼續延續下去。在二○○○年重新開放登島以前,對一般人來說,龜山島是個神秘的所在;但對於龜山島的原住民來說,卻是魂牽夢縈的永遠鄉愁。
這是龜山島原居民告訴我的。
◎因為堅持,所以有緣
龜山島,不是隨時想去就去得成的,得一點緣分才行。起碼對我而言,就不是那麼容易……
二○○○年之前早就聽過「台灣走透透,龜山島還沒到」這句諺語,加上耳聞那則美麗的傳說,每次走濱海公路,只要龜山島是視線可及,都會閃過想一採究竟的念頭。
去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在網路上得知龜山島要試行開放軍事坑道的消息,倒真想看「龜將軍」的裝備是否真的足以守護小龍女,認為機不可失,開始聯絡、寫公文,打算滿足自己的想像;何況龜山島開放登島期間只限於每年的三月至十月,這次試行開放軍事坑道的一週就是在封島前一星期,此時不去,更待何時?於是,聯繫登島的公文,成了邁向龜山島的起點。
十月三十日,預定登島的好日子。但一早起床時的風和日麗,不代表此行將一切順利。
話說當時我和同行的同事一切準備就諸,預定自台北搭九點的火車往頭城,下午二點的船班從烏石漁港航向龜山島。沒想到準時抵達火車站,卻遇上火車全面誤點、還差點坐錯車,幸好雖然亂了預定的節奏,仍然比預定的時間早到碼頭。只是萬萬沒料到,那艘船居然早就出港了!天啊!
我立刻打手機給已在海上航行的船東理論,船東心虛地說:「其他的船客是一整團,要求要立刻開船,我也沒有辦法……」
真是令人氣結,一時卻也無計可施,當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先前為我們安排相關事宜的頭城區漁會推廣課吳曼徵小姐得知這個消息,立刻出面為我們義務解決這個問題,才終於排到另一艘次日要登島的船班。
她向我強調,「起碼要等到前一天下午四點半的氣象,才能知道隔天可不可以成功開船。即使當天早上看起來天氣不錯,也有可能立刻風雲變色無法出航。妳要有心裡準備。」試行開放軍事坑道這一週,到目前為止,不是天候不佳、風浪太大,就是登記的人數太少,開船不敷成本,似乎還沒有人成功登上龜上島。
四點半之後,氣象報告確定隔天可以出海,曼徵姐二話不說,熱心地幫我找民宿,讓我晚上能有落腳的地方。同事沒辦法多留一天,我又堅持留下來,只好緊急央請遠在台北,擅長攝影的好友隔天陪我一同登島。
#誤點,也是旅行的一部分
一天下來狀況頻頻,坦白說,我很沮喪。
我已準時抵達車站,但火車班次卻因纜線被挖斷而全面誤點,延誤了原先預定的旅行時間;比開船時間還早抵達碼頭,船居然更早開走。當得知船已離港的那個當下,深深體會到所謂的「無常」──即使一切按照計畫進行,但不在自己掌控範圍之內的人、事、物,只要有一點點閃失,就會改變一切……
到了民宿,我撥手機給男友Tom,告訴他所發生的事,告訴他我的自責與沮喪。他笑笑說:「誤點,也是旅行的一部分。」要我隨遇而安,不要太執著,沒什麼好沮喪。
#民宿見真情
聽到Tom的這句話,想想也有道理,便釋懷了些,丟開白天的不愉快,把注意力放在這特別的民宿。
在開車途中就聽曼徵姐說那裡很漂亮,一進門,陪同前往的同事便忍不住讚歎:「有家的感覺,磁場很不錯!」這是一家有旋轉梯、豪華溫馨兼具的民宿。
曼徵姐及同事們離開之後,我便在客廳與男女主人閑聊,男主人吳先生開朗熱情,吳太太則溫婉嫻淑,他們就讀國小的小朋友則在一旁安靜地聽我們說話。
吳先生說:「我是在經營一個『緣』。」頭城是他父親的故居,所以有他的童年記憶;「真情民宿」原本是長居北部的他在頭城購置的別墅,一直很喜歡住在這裡的感覺,所以近年來移居這裡,台北、頭城往返,通車上班;轉而經營民宿,則是為了和別人分享住在這裡的舒適感,也不吝帶著客人去海邊抓螃蟹、四處玩,讓客人參與自己童年愉悅的回憶。後來吳先生辭去台北的工作,只為了更用心經營。由於經營用心,口碑、市場兼具,通常要事先預約,才得以投宿,如果不是被船東放鴿子,我也許還沒有這個機緣能感受到真情的親切接待。
當晚投宿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對情侶,要求吳先生帶他們去看夜景。托他們的福,「閃亮」隨行。
車子緩緩前行,上了一個小坡,只見一座小宮廟俯視著烏石漁港、海灣與整個蘭陽平原,中央山脈在夜色中隱隱可見。這是種極為特別的夜景經驗,燈火點綴出海灣的弧度與平原上建築高度的相類性。燈火隱隱透露出恬然,與大都市夜景的華美明顯可別。
吳先生告訴我,這座視野極佳的宮廟是「大修宮」,真情民宿附近還有一座面海的宮廟,供奉「玄天上帝」──龜與蛇的綜合,守護龜山島與如蛇般海灣區域內的蘭陽子民。
吳先生的熱忱,讓我感受到他用心經營的「真情」,難怪住進去,疲憊的身心都得以全然放鬆!次日清晨,天氣極佳,在沒有預期之下,看到龜山島著名的八景之一「龜山朝日」。
太陽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輕移位置,但龜山島怎麼看,還真有朝拜日神般的虔誠。我看著天色從黑暗到橘黃,再慢慢如被抽去色彩般,到達全然的明亮;色彩的變幻如同橋樑,將從黑夜過渡成黎明。
慧日破諸暗啊。
龜山朝日,同時也讓我篤定地明白,這是個出海的好日子。
#等待賞鯨季的來臨
烏石漁港港口不大,海水清澈,船隻多為娛樂遊輪,那是因應漁獲量的減少而轉型為賞鯨船,每年三月到十月,船隻承載的不再是大量的漁獲,而是賞鯨豚的人們。在這已近尾聲的十月底,觸目所及,船隻大多停舶在港口,靜靜等候下一波賞鯨人潮的來臨。
龜山島海域是台灣三大漁場之一,鯨豚發現率很高,為了一睹牠們在海面旋舞嬉戲、時而潛游時而飛躍的可愛模樣,無數的人數甘願忍受暈船的不適,航向大海賞鯨去。
曼徵姐笑笑說:「所以夏天的時候,漁會可容納八十多人的『龜山朝日號』,可是一位難求呢!」如果你也有興趣前往,只要提早告訴曼徵姐,相信我,她一定很樂意為你安排!
◎龜山島,我來了!
我和大清早風塵僕僕自台北趕來的好友,趕上去年封島前最後一艘登龜山島的船、成為去年最後一批登島的有緣人,終於順利地-上-船-了!
這艘船的船東大名是簡俊男,人們都親切地叫他「阿俊」。五十歲左右,約莫一七○公分高,膚色黝黑,看起來精壯結實,有著海上男兒特有的阿莎力。巧的是他剛好是龜山島的原住民,話匣子一開便和我聊起龜山島的往事。
他說,他一直很懷念在龜山島那段時光。雖然現在住在台灣本島,交通便捷、物資豐饒,生活享受與當年在島上的生活條件相比,有如天壤之別,但他還是很懷念小時候玩玻璃珠、擲橄欖仔、打寸籽、甩陀螺、烤蕃薯、上山砍柴、撿乾竹枝,即使到了冬天仍不畏嚴寒的在海邊撿漂流木的生活,以及夏天一到,便和童伴泡在池塘裡游泳打水仗的記憶。
說著說著,邊注意著航向,邊拿出他自己所寫的〈故鄉憶往〉與我分享。雖然還沒登島,從他的話語及字裡行間,卻彷彿看到龜山島的昔日重現。
文中還提到龜尾那口長約四百公尺、寬約百公尺的天然的池塘不但是居民消暑的最佳去處,也因為盛產著吳郭魚及珍貴的鱸鰻,成為他們淡水漁獲的豐富來源。每當颱風過境之後,一片蕭瑟、滿目瘡痍,卻唯獨池畔擠滿釣魚人潮。
因為經過幾天的風雨肆虐,池裡的吳郭魚都已飢餓不堪,隨手一釣都可以滿載而歸。所以這時候池邊可熱鬧了──為了蒐集魚餌(像是蟑螂、蚯蚓等),孩子們不是在自家廚房或翻箱倒櫃地尋找,就是結伴到私人的菜園找蚯蚓,也常因為不小心踐踏到蔬菜,而被心疼的菜園主人怒氣沖沖地拿竹竿追趕,大夥兒往往顧不得器物一哄而散,阿俊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很好笑。
這些畫面在我的腦海中演練一遍,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根據了解,龜山島面積其實並不大(不超過2.85平方公里),適合人們居住的大概只有龜尾附近,大多環湖而居。阿俊船長所描述的景象,在民國六十六年(1977年)以前都是存在的。後來因應政府軍事方面的考量,居民集體遷村,從純樸小村落搖身一變,成為軍事要塞,除了清明時節讓原居民返鄉之外,一般的民眾不得登島。在尚未開放登島的那段時日,原居民平時只能遠眺龜山島的身影,再則開著自家的船,環繞著龜山島,行遊子注目禮。
那時全島的居民遷村,固然是政府的政策,另一個原因則是當時的一場無名大火,幾乎燒燬了全部的家園,助長了遷村的火焰。那是大約在民國六十年左右的事。
一個快過年,乾燥陰冷、刮著西北風的無雲傍晚,山腳下一間茅草住屋失火,屋主不巧剛好外出,等鄰居發現已經火焰沖天一發不可收拾。當時島上的房屋幾乎都是緊挨著彼此;一戶人家不慎失火,火苗便順著海風,便像火燒連環船似的無力回天。重創之後,損失慘重,居民們也興起遷村的念頭,配合著政府法令,移居台灣本島蜜月灣的大溪。所以說起來,居民遷村也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吧。
在這趟前進龜山島的短短一小時船程,龜山島對我而言,從浪漫的想像,到彷彿相識已深……
#島孤人不孤
到了島上,「島孤人不孤」的精神標語、地上鮮明的停機標誌,在在說明了這裡的軍方色彩。看不到阿俊記憶中的草寮、屋舍,只看到龜尾湖附近低矮規整的軍舍。
湖畔的觀世音菩薩尊像,與隔湖相望的「普陀巖」小廟,說明了這裡的觀音信仰。
觀世音菩薩是官兵們請過來保佑他們的。
原本護佑這塊土地的是媽祖,但已隨居民的遷村而去。廟宇屋頂的燕尾折斷,便是象徵著神去廟空。不知道是否因為失去神祇護佑的緣故,接管龜山島的國軍登島之後沒幾天,就發生鍋爐爆炸的意外,造成一名軍官殉職,後來事故接二連三,為了安定軍心,便祈請觀世音菩薩前來保佑這群離島官兵。
這座堪稱島民信仰中的宮廟,祭祀的對象從清朝咸豐四年(1854年)的一只香火袋,到哪吒三太子,再到以媽祖為主神,現在則安詳地住著觀世音菩薩;廟名則自「拱蘭宮」,更名為現今的「普陀巖」。因為據說十分靈感,歷年來吸引許多信眾進香朝拜、甚至還願;和我同船的其他乘客便是一支進香團,特地來朝拜觀世音菩薩。相信無論你是否有宗教信仰,觀世音菩薩都會歡喜見到你。
在普陀巖前,我看到阿俊小時候撿拾的漂流木,現在被藝術大學的學生運用作為別緻的裝置藝術,看到大自然所賜予的禮物重新被賦予新的生命,心中倒有種難以言喻的特別感覺。
到了軍事坑道,東北角風景管理處的解說員林敬修大哥為我們導覽,看著牆上的軍事位置圖及射程的說明,更感受到,原來龜山島的戰略位置真的非常重要,是擔當著捍衛蘭陽平原當仁不讓的首選。果然龜將軍真的一直保護著小龍女!
龜山島是我國目前唯一露出海面的活火山島嶼,過去七千年來,曾經火山爆發過四次,島上及海底四週遍布著噴氣口、硫氣口與海底湧泉,不時冒出硫氣與氣泡,景觀獨特;更有著名聞遐邇的「龜山八景」──龜山朝日、龜島磺煙、熱泉海底湧、龜岩巉壁、眼鏡洞、靈龜擺尾、龜山戴帽、龜山踅頭。
這包含日出、海底景觀、地形構造、及因南北潮流的推動造成的擺尾奇景、天候之故而眾集如帽般的雲層等獨步全台的八景,得天時、地利、人和,有緣人才有辦法全部看到。
我是經歷一番波折才登島的有緣人,雖然緣分沒有俱足到八景全部看盡,但光能漫步在靈龜的上頭,我已感到滿足。喜歡旅遊的你,不妨來美麗的龜山島看看,也許你就是那個得以一窺八景的有緣人!
◎鄉愁的集體潛意識
另一位解說員呂大哥,熱心為我們講一些當地的故事,回台灣本島後還介紹他年近八旬的父親呂金池及龜山島另一個原住民解說員林在生給我認識。
我請教呂爺爺對龜山島的記憶,老邁的他一聽到「龜山島」,眼睛突然一亮,說:「我以前年輕的時候,是戶口調查員,有一次到龜山島戶口普查的時候正好遇到颱風,風浪太大沒辦法離開,被困在島上一個禮拜。颳颱風,照理講應該沒什麼東西可以吃,沒想到熱情好客的居民到湖邊、海邊的岩石縫隙隨便捉,就捉到又大又鮮美的龍蝦招待我,所以我那一個星期天天都有新鮮的海產可以吃!」
他知道龜山島物質生活條件向來並算不好,那些龍蝦是他們去交換日常生活所需的重要資源,卻不吝用來招待他這個意外留下的訪客,平時是不捨得自己留著吃的;日日和大海搏鬥的龜山島子民,有著海般的慷慨胸襟,在老天爺的照顧下個個精實又健康。
民國三十八年出生的林在生,年紀、身高與阿俊差不多,體型卻瘦削許多,看起來滿臉風霜,不如阿俊船長開朗,似乎背負著許多沈重的過往。回憶起當時的生活,眼眶含著淚水。小時候一個難忘的下午,他在「龜甲」部分最高處的「四○一高地」挖蕃薯,想到回去又要吃地瓜,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那時候我家很窮,父親身體不好,我的年紀又小,家裡的男人連去做別人家的『船腳』(船工)的基本強壯都沒有,只能靠我媽媽耕種來賺一家子飽。可是島上吹的是海風,能生長的作物有限,所以家裡幾乎餐餐吃蕃薯,吃到會怕。」
儘管他在島上的童年,物質生活是貧瘠的,但精神生活卻充滿樂趣。和玩伴在湖裡泅泳、自製風車、陀螺……這些阿俊同樣享受過的快樂,足以平衡吃不飽的現實生活,甚至成為得以暫時脫離現實的慰藉。
其實對林在生來說,龜山島不全然是美好的記憶,但思鄉的情緒至今仍不時縈繞在他心頭,只好自己以竹材編製舊時屋舍、製作兒時的陀螺、風車解思鄉之苦。
這趟龜山島之旅,讓我不經意了解,原來思鄉的情懷,已成龜山島原住民的集體潛意識。他們深刻的情感,是不同於龜將軍與小龍女的動人。
龜山島已開放登島觀光了。如果你經過東北角海岸,看到龜山島,不妨讓龜將軍和小龍女的美麗故事,陪你一小段旅程;如果你和我一樣有緣登島一遊,除了欣賞獨特的景觀之外,別忘了留心島上的一草一木,它正在對您訴說著昔日居民過往的故事。
祝您成為幸運登島的有緣人,還有,提醒您別忘了一定要記得提前登記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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