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深切地發現作為敘事的陪伴者,最大的收穫(連推辭都不能)就是每一位來訪者都清晰地點岀了自己尚未作完的功課,像是一把照妖鏡般,眼裡的看自然地被轉向面對自己,幾乎無所逃的,只能定住,乃至凝視。
L個案幫助我的便是直視自己的婚姻問題。
L是東北人,五官秀麗卻帶著一股英氣,我說她若穿上軍裝一定很煥發,結果這句話真是打中她的心,因為她一輩子渴望的是軍旅,卻陰錯陽差地沒能實現。她完全有女人撐起一片天的氣魄,事業風風火火,手頭闊綽,職場上調兵遣將的威風,在家裡自然也是如此,女兒也嫁得美滿幸福,早早含飴弄孫的她,在眾人眼裡看起來,真是心想事成,但她卻因為一段沒有感情的婚姻,抑鬱到自殺兩次,也曾經外遇,現在只能以拼命揮霍花錢來洩憤。
「我就是不明白,自己明明長得不難看,為什麼就偏偏嫁了這男人,完全不溫柔體貼,唉!只要看到別的醜八怪,卻偏偏被她們先生捧在手心呵護,我這輩子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我並不是沒有女人的溫柔,但偏偏在他面前,我就是沒有辦法!」
「我這輩子感情就是我最大的缺憾,偏偏其他的都有了,更讓我感到氣憤與難過!」
「我們頂多只在一起兩年,這大半人生都是分房、分居狀態,就是為了女兒,怕說親事時落了個笑柄,所以才忍到現在,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忍下去?」
「我現在想到這段婚姻,我就想去死!」
「你說,我到底現在該離婚嗎?」
我沒有給出是或否的答案,而是告訴她我們先去辨識過去的老掉牙故事,以及在重新建構新的生命故事裡,她就能自我增能賦權地發現勇氣,並且為自己作出更符合生命實相的答愛。
在所有陪伴的過程裡,我只是敬虔地聆聽著,並不斷地默念: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進行所有的清理工作。
我知道,我自己的潛意識裡一定還有老舊的記憶與無用的程式,才會引發眼前的問題。
第一次陪伴後,L很驚訝地告訴我,她打電話給先生時,那股怨氣與憤怒竟然不可思議地消失,讓她可以平靜地跟先生交代事情。
「你到底是對我作了些什麼呢?我實在想不透,三十多年來我很死這個人了,只要一開口跟他說話一定是罵人與抱怨,有時甚至到情緒激動地連詛咒的話都出口,但這次我真的平靜到我掛下電話後,我還不相信這是我自己。我竟然可以不恨他?!雖然我沒法喜歡這個人,但至少我不恨他了!」L眼裡充滿好奇與急切,好像希望我說出什麼靈異的答案。
我笑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魔法,因為從開始陪伴敘事,我是毫無間斷地進行自我清理,也同步幫她進行刪除記憶與程式的工作,希望我們都能回歸到空,也邀請靈感引領我們。
事實上,我的確是很用心的敘事陪伴者,無所不刻地在思維裡想,也在靜坐冥想裡脈輪清洗、放空,最重要的是,我不會逃避去直面到底我自己有哪些功課尚未清除乾淨,這也就是零極限練習的核心,修藍博士曾說:對於每一位心理治療師而言,面對來訪者與個案我們該隨時問自己的問題是,到底我看見了自己哪些問題?究竟我還有哪些記憶與程式尚未清除乾淨,才會讓我再一次目睹有人因為這個問題而受苦呢?
L的個案讓我不得不面對已經逃避了十四年的婚姻問題。
如出一轍的,我們都扮演好社會期待的角色,卻完全不貼近個人的感覺與需要,毫無原創地複製著符合主流期待的義務。
很有趣的,週六中午我們在自家附近簡單地吃了拉麵,剛好女兒問我演講稿擬得如何,先生很不耐煩地忘了一眼,我竟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根本低於平均值,所以完全無法欣賞我作的事情,以及包括我這個人!」
先生點點頭,直言:「我就是沒法欣賞你!你就是失敗者!你所作的毎一件事我都沒辦法認同,你所說的話我也沒辦法贊成!」
我笑了,而這笑不僅僅是在先生眼前扮演太太角色的這個自己,最重要的是,這份懂了的舒放,是來自在虛空之中的另一個我,觀察著自己如何回應「不被欣賞」與「被貶低」,以及內在的情緒之流到底是如何走的。
很不一樣的是,過去經常被先生冷嘲熱諷,或者被他稱為失敗主義者,我的反應都是很罪咎地為著自己的愚笨難過,更因為自己給別人帶來不悅與麻煩,更加不知如何自處。只是現在,我僅僅是凝視著自己,定住,允許自己直心地回應這一切,卻發現反而是無所回應,更精確的說法是,先生的話無法勾召出我的負面情緒了。
反諷的是,無所回應便是我的回應。
事後的檢視,我發現自己並非逃避或者不在乎,就只是多了一分理解與可能,所謂理解就是知道被欣賞與否,跟我本身的存在價值無關,至於其中的差距我也放下了意識裡有限制的想,就只是以不斷的清理之後,希望靈感能開放出更多的可能性。
先生直言的當下,我只是默念著: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作這零極限的練習,並非希望有天爭取到先生的認同與欣賞,或者是挽救我們的婚姻,甚至將未爆彈拆除乾淨,事實上,我的腦袋裡沒有任何期待,就只是願意領受更豐富的可能性,或許接近實相的答案會讓我很難堪,甚至看起來寸步難行,但是我真的是全然放下了腦袋的造作,願意邀請靈感來帶領我。
下午,先生憤怒地清洗著一只炒鍋與煮鍋,他說非得把它們都洗到沒有一滴汙漬為止,因為這是德國的標準,他無法容忍不銹鋼鍋具上有一點點的水痕。
我說著謝謝,站在背後看著他乒乒乓乓地甩著鍋攪著泡泡,然後低聲地罵著我連這點家事都作不好,怎麼去德國生活?
許多貶低的字眼盡出,我就僅僅是聽著,然後在虛空之中的另一個我,又開始好奇地觀察這一切。
靜默裡,有一些清楚,我只是笑著,不急於去作一些結論,就只是自我清理,然後歡迎靈感的到來。
於是,週日傍晚時分,我獨自在張家浜上散步,思考著L個案,以及在婚姻議題上我願意對自己多誠實。
我承認,這的確會讓我不舒適,甚至想閃避,甚至像過去十四年一樣,裝傻、討好地掩飾太平。但一想到如此,我就無法跟我的來訪者有連結,瞬間就有陌生切斷的感覺。
我站在橋上,想著。
無所逃的,定住。
真的不容易,但不知怎麼的,此刻我最想作的,也正是如此!
夜色籠罩,我的心卻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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