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紐西蘭之行的出發前夕,我已經提醒先生需要多買一顆適合零下低溫的睡袋,只見他鐵齒說自己不怕冷,只要那顆適溫15度即可。
沒想到,Kepler Track第一天的休息站,是位在海拔1200公尺左右的 Luxmore Hut,白天氣溫約八度,附近山頭都是白雪皚皚,我看了都倒抽一口氣,聽工作人員說到了入夜就驟降到零下,休息區前有個常流的水龍頭,就是怕水管凍住而一直開著。
果然,先生鑽進他的睡袋不到幾分鐘,馬上棄袋投降,二話不說霸占住我的睡袋,當時我在臥房外忍受著呼嘯的寒風等著煮過的開水冷卻,好裝進水瓶等著明天路上飲用,隔著玻璃看見這一幕,簡直是傻眼,不過,都結婚十二年了,我倒也習慣先生有時候很小孩子氣的自私行為,心想,反正大不了我把所有衣服都穿上,襪子穿個兩雙,總不至於凍死吧!
沒想到,在我身旁的同行北京妞可首先發難,不可思議地尖叫著:「天呀!怎麼可以這樣!你先生霸占你的睡袋耶,你竟然允許他這麼作!」
友人搖頭驚嚇得同時,先生笑咪咪又很促狹地鑽進了我的溫暖睡袋,還露出非常得意的表情。這下,這友人更是由驚訝轉為生氣了,立刻打開窗戶叫我先生換回來,只不過我先生滿臉頑皮地得了便宜還賣乖,就回她一句:「那睡袋太冷了,我睡不著!我要溫暖一點的」。
我安慰友人,真的沒有關係,「只不過是一個晚上而已!」只不過熱心的她,一旁繼續碎唸我該如何成功搶奪睡袋,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怎樣權力鬥爭,才不會被先生欺負,關於這些,我真的一點底氣也沒有,向來退讓的我,使不出的力,是旁人再怎樣的加油都沒用的呀。
不過,夜裡真冷,我將背包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只剩那件防風夾克實在太不舒服而作罷之外,真的是全身圓滾滾、密實實的,卻還是冷醒來幾次,適溫15度的睡袋怎麼用在零下的氣溫呢!
隔天,我們走到海拔400多公尺的Iris Burn Hut,我心想,今晚可沒那麼冷了吧!沒想到,先生滿臉微笑地走過來跟我換睡袋,可能我頭腦簡單,或者腦袋缺氧,整個人快樂地像泡泡,心想:「先生還真是良心發現,讓我挨了一晚凍,今晚總算還我睡袋了!」
沒想到,我腦袋的快樂泡泡還想撐得更大時,馬上又被身旁的北京妞給戳破,
「你怎麼那樣傻!現在回到地面上是十七、八度,你昨晚那顆睡袋的溫度剛好,不要跟他換!」
我先生倒也坦然自在地說:「對呀!好熱喔,我剛剛試過,你比較不怕熱,所以跟你換回來!」
「你真的對你太太很壞耶!」北京妞忿忿地跟我先生吼,但先生又是滿臉無辜的小孩模樣,我看了也莫可奈何。
當下,真是感覺好受傷,尤其在別人面前,讓自己的先生在相差近二十度的兩個夜裡,交換兩次睡袋,不過我還是傻傻地笑著讓一切發生。
果然,那一夜我又難睡了,尤其西曬效應,夜裡十點太陽還沒下山,熱得許多人都寧願在湖邊忍著被白蛉叮咬的痛苦,也不願意回到山房裡來烤三溫暖,但八個多小時的行走之後,我實在累斃了,最後是將睡袋攤開,只蓋著肚子了事。
只是,那幾天同行的北京妞總是三番兩次提到這件事,尤其在旅行途中她目睹許多我先生的小孩子行徑,例如買到不好喝的飲料,就一把推給我喝完,好喝的就完全輪不到我的份,登山那幾天都是由我煮食與洗碗,甚至在登山第四天,我怕自己腳傷走得慢,延誤大家在終點站的交通車時間,所以希望五點就起床,為家人煮好早餐後就先上路爭取時間,沒想到先生一句:「那吃完的碗誰來洗呢?」這下讓北京妞簡直當場崩潰,覺得這先生當得像兒子,而直呼:「Barbara你好像帶三個小孩出來旅行喔!你會不會太累呀?!」只是,到最後我還是讓了步,著裝一旁等待家人吃完後快速洗碗,然後就帶著極大的心理壓力,先行趕路。
因為北京妞的先生也是德國人,所以更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能「嘻嘻哈哈」地讓這一切發生,她說:「我覺得你自己本身的問題更大,怎麼可以讓先生這樣對待自己的太太呢?你為什麼不爭取自己的權益呢?」
當場,我其實沒什麼話可以說的,只是坦然承認自己有許多問題要去面對與解決,眼前發生的種種,已經不是用指責、歸咎先生,或者期望他作出行為改變,就能了事,相反的,我更想問自己:「你是作了些什麼,或發出怎樣的訊息,才讓先生覺得可以這樣對待你呢?」
當下,我也只能請義憤填膺的北京妞息息怒,暫時先放下對錯二元論與行為糾正的迫切性,因為我還是需要更多得時間去辨識,到底自己是怎麼想的,尤其在先生耍小孩子脾氣的當下,我似乎是很自動地切入「慣性驅動」模式,就是因著當下的情況與條件限制,緊急尋找對應的解決方法,許多關於個人精微的感覺與深入的想法,似乎是尚未碰觸的領域,或者還是暗潮湧動的境地吧!
那一塊被刻意壓抑或切斷了連繫的個人知覺,或許才是對錯之外的最後平衡吧!
那幾天,我讓自己剝開許多防衛系統,淨身赤裸地重回那「不只兩顆睡袋」事件的第一現場,允許自己去感覺,就只是感覺而已,而先不去判斷或者反應。
「喔~又來了!每次都這樣,我也很怕冷耶,誰叫你自誇說不怕冷,堅持要帶這顆不耐寒的睡袋?!」面對第一次被換睡袋,我首先的內在心音是嘟著嘴說的,隱隱的受害者情結又開始泛濫了。
接下來,我請自己的內在女子出場,手心摸在最纖弱的心上,試著去描繪那瞬間的感覺。
「我知道,自己可以是全天候的媽媽,無限地包容與為家人著想,但是,生命中還是有那麼少許的時間,我真的就只是名女子,需要被貼近與照顧,甚而呵護到那一塊不是太堅強的部分,像是水柔般的近乎透明,任其圈滴地放流。」
說著說著,我突然想到Luxmore Hut外頭那個故意長年細微放流的水龍頭。記得剛抵達那山房時,我看見這個刻意拔掉上面龍頭的放流水管,直覺想要伸手去鎖緊,卻發現沒有龍頭可使,好奇地看上面的說明,才知道這看似在高山很奢侈的浪費水資源行為,其實是為了讓水管呈現流凍狀態,保障不會因為結凍而爆管或者完全流不出水來。
女人,不是也該有個小小的、常年流放的溫柔出口嗎?這隱隱的流動與水柔,才能真正活絡那一身看似無物的豐沛能量,一脈活水,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予別人更大與更多愛的可能。如果,我只是把自己吝嗇與堅毅地塞住,不讓自己有一點點感受的可能,那麼我是不是把自己凍成毫無用處的水,甚至損人又不利己地爆管,到底所謂為何呢?
很有趣的隱喻,滴水穿石般地,通透我心上的某個結石處。
頑石,也能點頭!只是點化自己的,似乎也需頑石本身。
過去,我總是困在某種自設或主流價值所規訓的傳統婦女角色,覺得一旦為人妻、為人母,似乎就套上了某種制式的角色樣板,以及被一大堆「應該」的腳鍊、手銬給牽制住,甚而忘了這些角色的根本處,才是一名女子的生命活源,我奔忙於履行角色義務,卻切斷了角色前提之外的女性知覺,於是,我讓自己物化成為一具自動販賣機,淪為提供服務的機器,生冷、僵硬與二十四小時的疲憊。
角色之前,我該如何讓自己回歸與活絡呢?
似乎,我最自持與不肯鬆動的一點點女性的纖細的想,就是那不可不少的奢侈,就是要常年開著的放流呀!
我喜歡這樣的向內探去,看似即將陷入訴諸行為主義的夫妻權力鬥爭,以及充滿毒害的受害者情結,竟然在一個小小的隱喻裡,得到了轉化。我的確得在這事件裡承擔最大的責任,但絕對不是罪咎,卻是覺察後的獎賞,讓女性的一點點纖細需求先被自己認證、接受與回應,而真正的施力便是隨時有意識地提醒自己,將渠道接回那內在覺受最柔軟處的水流,讓女性能量的湧動,活絡那僵凍的冰封。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自己的功課,擔負起百分之百的責任,這得慢慢地溫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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