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落筆寫【中年迷走】這篇文章http://mypaper.pchome.com.tw/lovekyoto1/post/1321849693,原先的觸動是想到童年的一段漫長又晦澀的記憶,所謂「迷走」,真的是丟失了對家的渴望的隱隱作痛。然而真正文字落下,我卻被引導了當下的幸福自在,那是真正的迷醉於陌生城市行走,樂於跟每位意外的撞見坦誠交心,於是,就這麼筆隨意走,念頭急轉直下,迷失竟變成了迷醉,痛苦轉化成快樂,而創傷竟成了祝福。
只是,我還是想將這當下自在與快樂的前提,作一次先驗的交代,讓自己真正能直面那當初無以名之的糾結,也讓這一切反差出轉念是多麼天堂、地獄的天由人便呀!
那年,我約莫小學二年級,老家就在日式宿舍隔巷的新蓋透天厝,而那低矮牆邊總是有許多花朵不安分地探出頭來,有鵝黃的軟枝黃蟬、結著小粒粉紅花朵的新娘花、艷紅紅的扶桑花,以及夜裡才含苞待放的瓊花,還有許許多多說不出名的艷麗著。
那一方不過五百公尺的小巷弄,是我童年隱身的天堂,總覺得無法一窺究竟的木造房裡,藏著公主的美麗,於是,我總是考驗著自己的身高,老愛攀著粗礪的牆,費盡了地蹬高往上跳。
那時,電線杆像是位老爺爺總是默默地看著我恨不及長大的一切,總在我跳得精疲力竭時,忽地轉身,看到彎著身的路燈像柱著拐杖的老婆婆,慈祥地探望著,彷彿輕聲地告訴我:「慢慢長大吧!孩子,真的不急的!」
這時,我總愛湊到電線杆邊撒嬌,然後淘氣地往它的肚臍眼(長大後才知道這是杆柱灌模時留的孔)探去,黑烏烏的一片,我幻想著裡頭有無數的小精靈,於是常用小紙頭寫下一大堆長大的心願或者志願,咚地丟進去,讓他們分享我的小祕密。
想像裡,精靈們會打開我的小紙頭,湊在一起,用他們從花朵摘下來的花萼當頭燈,慢慢地看著。
我從來不曾懷疑這電線杆的肚臍眼,有天會被我塞爆心願指頭,但我就是突發奇想地寫著、丟進與滿足地幻想著。
只不過這樣的夢幻長巷,就在某個春天午後時分,被徹底地掀掉了,就像自褲頭抽開一條皮帶般的容易,卻硬生地脫落了我幻想的綺麗,以及期盼長大的渴望。
南臺灣的春天,總是太焦急地熾盛,逼得人們只好裸露出胳膊,袒裎相見。於是,男的穿條無肩汗衫,大膽的女子就細肩帶的露背裝迎人,完全一派椰林式的艷色。
記得,老家對街也是另一排日式宿舍,裡頭住了一位叫婉惠(只聽大人們說,卻從不知她的名字怎麼寫,在字彙缺希的小腦袋裡,「晚會」一直是她的名牌)的,一直是街坊鄰居八卦閒談的「有色」添加物,雖說是小孩有耳無嘴,但光是捕風捉影地聽過幾遍,即便再不解那裡頭的字彙:「不正經」、「被很多人睡過」、「不守婦道」、「討客兄」、「不見笑」…,都能讓我隱隱地罪惡感起來,所謂罪惡感倒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些什麼事,而是為著自己也是女生,總覺得不安惶恐地深怕自己會陷入某種邪惡,毫無抗拒能力地變成眾人口舌中的「壞女人」。
於是,長大這件原本讓我的快樂足以升空的熱氣球,竟然在一次次的偷聽鄰居嚼舌根裡,變成了一種難以阻控的厄運,又或者被不知名推力,慢慢陷進邪惡的命定。
或許,就在極體無意識的鄉厘閒語中,我既懼怕自己的女性之身,卻又擺脫不了一種基因的鎖鍊。
婉惠,就成了古都不知名巷弄裡,那「歹女人」的代名詞,恐怕比申請專利還決斷。
我始終沒敢直直眼睛地望向她,總是用驚惶疾走所來不及撿拾的餘光,暗暗的捕捉一點點昧色的蛛絲馬跡。她倒是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異樣與不友善的眼光,時不時地穿著她那印尼花染布作的細吊帶露背裝,巷弄晃蕩,她白嫩細緻的整個背膀,彷彿有鏡映效果的,照得那些議論她的人們,個個驚嚇的看見自己的猥瑣與狼狽模樣。
對於她來自何方,沒幾個人說得明白,有人說她是印尼華僑,有人則認為她是唐山婆,反正說什麼都有那麼一點像與真實,在所有可能都無法被確認的情況下,唯一很肯定的是她絕不是在地台灣人,不僅是因為她的口音,還有她驚世駭俗的浪蕩行徑。
總是被鄰居街坊當成交頭接耳、套交情或比賽接龍的工具,我總喜歡在那時還沒鋪柏油的細石馬路旁,搬來一張小板凳,聽著人們(通常是婆婆媽媽們)所有的畫蛇添足:「她那阿山的先生太老實了,清晨上班前腿才邁出,每天不一樣的客兄就跨了進來」、「不懂得收就,殘花敗柳!」、「這條巷子哪個男人看她的時候不是色瞇瞇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當前異色的一切,眼裡的艷彩對比刺激、耳裡尖聲細語的描繪、鼻尖亂竄的忌妒酸氣與肉欲的腐敗、舌尖的一點點不知從何而來的濕潮生津、身體隱隱的不安與騷動,以及意識裡罪惡感的浸潤與莫名的恐懼腐蝕。
長大,或許是一種不得不的涉險。自己是艱辛渡涉的人,也同時是那險境的本身,雙重禁錮與自陷。
於是,有長長的一段時間,我總是胸口鬱悶,久而久知竟從心因性,變成器質性的心律不整。
真正的禍首是婉惠嗎?現在想來,當然不是!
婉惠不過是眾多女子之一,並且以她的方式來主張與體現她的情慾,那是無絕對是非的,倒是整個議論的主流敘事,將女體切割分屍後,讓我感到不寒而慄吧!
其實,我很不喜歡聽到母親把婉惠說成「歹查某」,只因母親捕風捉影到父親也跟她有一腿的曖昧。雖然,當時的我說不出什麼「男性沙文主義」、「女體物化」與「壓制共犯結構」等女性主義的語言,但我隱隱地感到母親與婉惠似乎都沒錯,但又被人利用到忘了自己的價值。
直到有一天,終於得正面目睹一團混亂卻找不到事主的悲哀。
或許是在週日的午餐過後,父親粗聲惡氣地要母親帶著我們三個小孩滾出去,走得越遠越好,最好傍晚以前都不要回家。
隱約地聽見父、母惡言相向,你來我往地短兵相見,我躲在房門後,也終於聽出個梗概,原來父親要帶婉惠回家,我們最好識相地閃邊站,甚至父親還往自己臉上貼金且自我合理化行為說:「恁爸不用花錢出去開女人,也不用付房間費,帶這種免費的回家玩,已經算不錯的啦!」
母親像來是雷聲大雨點小地碎聲詛咒了一番,卻也摸著鼻子接受了這一切,匆忙地像趕鴨子般把我們姐弟三人給轟出門,拉下鐵門之後,急忙之中只屐著夾腳拖鞋的我們,跟著倉皇中忘了帶小錢包的母親,走到了小巷口才發現,我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
母親走在前頭,我們低頭跟在後面不敢多嘴,就在日式宿舍的小巷弄裡,走了一圈又是一圈,地上的塵土早把我裸露的腳趾頭給撲了一層灰,觸感是很澀的讓人起雞皮疙瘩,而且我隱隱感到起水泡的刺痛。
不知走了幾圈之後,我們又渴又累,小弟終於按耐不住了,吵著要回家喝水,看他噙著淚,豆大的,很具戲劇效果的,我卻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這巷弄原本是我的想像天堂,卻不知怎麼的,成為肉慾橫流下,臨時的避難所,最重要的是那腦袋裡所有的觸受,都沾染了那充滿體味的腥臭。
一個回不去的家,有著最難堪與說不出口的理由;一段漫長的街頭流浪,有著自己千般個不願意的走。
我也口乾舌燥,但一想到父親與婉惠這兩具肉體,在孩子想像空白處裡,卻是填滿了更無邊的罪惡,鬼針草似地附身,難逃,我就寧願是忍受著渴,繼之以飢,也不願意回家撞見這腦袋還無法想像的一切。
那一天,長長的迷走,在慾望的巷弄裡,是明知家的方向卻歸不得的困窘,直到巷弄人家的煮食香氣越過了矮牆,母親才帶著我們像小乞丐似地怯生生回家。
婉惠,或許是第一個讓我討厭迷走的人,卻也不是最後一個。童年慢慢歲月裡,父親總時不時地帶女人回到家裡,而我的迷走變成了一個不得不的掃地出門後的接續。
後來,成人後的那段時間,沒人聽說過我喜歡行走或運動,就只愛跟朋友靜態地窩著打屁,或者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某個角落發呆。我常開玩笑說:「能坐著,就不要走著!」事實上,我是真的受夠了漫無止盡的迷走,這會讓我想哭,既沮喪又害怕,感覺自己是無能地被擺弄到某個困境。
亦是好的!
中年,迷走,變成了一種迷醉與靜心,一個人的朝聖路。前塵種種,似乎讓我有理由選擇了當下,關於過去,我所無能為力的事,以及讓我力有未逮的人,我選擇了悲憫,理解他們面對外在的有限,也轉向自己內在的無限,於是,我是決定讓自己快樂地行走,甚至邊走邊唱。
生命是這樣的,懂得它的慈悲之後,也就幸福了,誰還管那些曾經的誰是誰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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