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回台灣上周志建老師的敘事課，第二天分享我寫給母親的信時，終於在邊說邊重整思緒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一直是母親害羞的女兒，而躲在她背後偷偷探看人間，原來是母親給我極大的恩寵。
為著這閃亮故事的發現，我又驚又喜，且參雜了更多失而復得的不可思議，淚水持續泛溢，急忙趕集似地想要與生命的悸動再次重逢。
志建老師讓大家先休息、喝口水，我選擇靜靜地留在坐位上，閉目，暫時與視覺的世界隔絕，打上黑幕，享受被淚水像電動洗車般地鋪天蓋地，駭然過一遍。
忽地，耳際傳來鳳飛飛的歌聲，悠悠地唱著台語歌《心肝寶貝》。
沒想到，一句句歌詞就這麼撞進我心裡，像是潰堤的偃塞湖，瞬間幾千萬噸的淚水，唰地！汪洋成一片。
心肝寶貝
作詞：李坤城/羅大佑 作曲：羅大佑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置那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底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卡
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給你晟
望你精光 望你知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錐 健康活潑 毋驚受風寒
鳥仔風箏 攏總會飛 到底為什麼
魚仔船隻 攏是無腳 按怎會移位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頭對叨去
春天的花 愛吃的蜂 伊是置叨位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置那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底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卡
鳥仔有翅 風箏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鳥仔有翅 風箏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給你晟
望你精光 望你知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錐 健康活潑 毋驚受風寒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我遺忘了自己是母親的掌上明珠？
不管她是如何因為約會強暴受孕，在極端的處境下等待著我的出世，但永遠無可否認的是，當我在她體內那一刻起，她就盼望著我的降生。
只是，當我一遍遍無助地看著母親被父親毆打，一再不能保護她而受挫的我，開始幻想自己是無敵鐵金剛，能夠雄壯威武地打敗怪獸。
也許，我是從那時候開始，遺忘了我曾經是一個紅囝孩。早產的我，母親是如何揪心地聽著我艱難的呼吸聲，並在一旁用力調氣，為我助一口氣。
原來，我不是從石頭迸出來的無敵鐵金剛！
我是母親懷胎所生下來的小嬰孩，也是母親一湯匙一湯匙慰大的孩子，學爬、學會走、咿咿呀呀學語、進小學念書…
在鳳飛飛的歌聲裡，我看著自己是如何在母親的注視下，慢慢成長，在每一次母愛的注視裡，滋養著我繼續探索著人生。
我在母親的眼裡，第一次看見那麼美麗的嬰孩，就連笑都有小梨窩，淺淺的，眼角輕輕地上挑，那笑是天上的一抹白雲，胖乎乎、澄淨淨的。
原來，我是這麼的柔軟、可愛與美麗！就算是一點點的嬌憨、一絲絲的脆弱，都可以是那麼惹人疼惜的。
三十多年來，我總以為自己是具冷冰、灰硬的無敵鐵金剛，得時時為外在的那層不銹鋼金屬拋光打亮，以嚇退敵人；我還得時時塗上更能防鏽的保護層，小心謹慎地不要被碰撞；我必須緊戒狀態地更新武器，以應付步步危機的不可知情勢；我還得讓自己越來越巨大，越來越難以靠近，最好有自己的秘密基地，蓋上防護罩後就安全無虞。
沒想到，我是活生生且有溫度的女孩，是母親的掌上明珠，她總是那麼珍惜地看著我，認為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孩子。
為著這柔軟的變身，我的哭裡有許多的感激，感激母親讓我從她慈愛的眼裡，看見了這一切，我毋須再剛強、再鍛鍊、再冶金、再打造，我就是這身圓滿俱足的美好。
於是，我又可以重新回到人世，感應那人、我之間錯身的溫度，而且回報以溫柔，知道自己也是能給出愛的可人兒。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回想母親的婚姻生活，即使再不堪，她都一分一秒地度過，一個坎接一個坎地跨越，我常常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撐持了母親的這一切頑強呢？
為什麼不離婚呢？成年之後的我，開始用這句話來指責、催逼她，彷彿她在我心目中就是那麼沒用與懦弱，就連這一點決定也作不了。
直到宗成在採訪母親的過程裡，母親說著幼年家裡的魚栽寮裡，許多失去母親的孩子過著悽慘的生活，「那時我在想，沒母親的孩子真是可憐呀！後來我自己十二歲失去了母親，再次體會那種艱苦，真的能體會母親的重要性。後來，掀生再怎麼暴力毒打，我就是不讓孩子沒有母親。」
恍然大悟！
母親堅決不離婚決定的背後，原來有這般的曲折，當下我像是終於攤開了一把扇，清清楚楚地看著那堆疊下，是怎樣的心情風景。不論母親這樣的決定，是否符合反家暴的原則，然而，我卻感念她這份想，她不希望我失去母親，正因為她想護持我們高飛的天，她執拗地相信，我一定比她好命，而我正是她的幸福希望。
她想呵護、見證這一切，更想看著我帶著希望夢想高飛，飛得更遠、更廣闊的天。
我是不是該放下母親非得怎樣作的強制想法，只是感恩她選擇留守家園背後的一點點信念，原來是積蘊了那麼久遠的愛。
【你慢慢走，我先幫你走過那一段艱辛】
鳥仔風箏 攏總會飛 到底為什麼
魚仔船隻 攏是無腳 按怎會移位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頭對叨去
春天的花 愛吃的蜂 伊是置叨位
聽著這幾段歌詞，盡是眼裡可見的疑問，像是純真孩子仰頭地渴望一個答案。我想到了自己在目睹母親的這段家暴婚姻裡，是如何放棄不從母親的內心裡，去慢慢追索最接近真實的答案，以及答案之前的許多心理鬱結，卻開始與她疏離，以自己的恐懼與防衛，凝凍出許多扭曲的信念，以及給出更多背離現實的答案，甚至驕矜地以為自己比母親還行，絕對會過著跟母親截然不同的婚姻生活。
直到中年，自己在時有風波的婚姻裡，發現那複製的劇情，當自己也陷入離婚的糾葛裡，這才有機會質疑自己對母親的評價，並重新去思索過去許多自以為是的答案。
漸漸地，我發現許多理當如此的背後，其實隱含了母親許多的成長故事、心理糾結與頑固的信念，當我能貼近母親的恐懼，才真正開始顛覆我自己的信念，並虔敬地領受母親的生命故事，我知道是她用自己的不幸，為我演示關於婚姻的一切，也為我走過一段艱辛，期待我能在如此邊緣的經驗裡，認證自己的價值與勇氣，然後，一步一腳印地走出自己。
鳥仔有翅 風箏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許多理所當然的答案，不在眼裡的看，物質世界的尋，那是在生命最柔軟處的印心。
母親為我走過了這段婚姻的艱辛，並不是要給我一個直白的答案，以及明確的是否決定，因為那個答案伏藏在虛空中，得我融入她的生命，甚至是許多痛苦裡之後，我才能讀懂這玄秘的訊息。
許多的不證自明，都得等我在無有分別地貼近她、融入她之後，我就能夠領受，乃至作出明慧的選擇，然後在輕安自在的歲月靜好裡，拈花微笑，因為所謂的答案就像日出日落的明白，如此而已。
中年遇到婚姻危機，離婚的風暴罩頂，我卻能夠身在其中坦然，那是因為憶起了母親為我走過的這段艱辛，不容易的，卻是有滿滿的祝福在裡面。
當我開始放下對母親的批判，重新在我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裡，搜尋那一個個舊信念凝固的冰點，從而以注視的溫度融化，並再次將故事說出，我知道，自己是在尋找答案的過程裡。
不確定的、未知的，乃至所有負面的情緒，不過是斜陽一抹，終會消散，而當夜幕低垂，還有星子的眨眼，終究黎明晨曦會到來，我能如此淡定，是因為我決定走一遍母親的過往，再回到她困頓的所在，重拾那份勇氣，以及幫她走完女人一生的接續，是不同版本的故事。我相信。
異鄉的夜，我靜靜地反覆聆聽這首歌，面對自己的婚姻風暴，我不知道最後的結局，但我能肯定的是，母親為我伏藏的答案，就在某個時空的我的會心裡，只因我是她永遠的心肝寶貝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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