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從母親的子宮裡走出來紅囝孩
別忘了那肚臍眼上的結
繫著母親永遠的疼惜
【就只是撒嬌地跟母親要】
七月底參加志建老師的敘事理論課,第一天中午外出用餐時,很巧地在一家本土鮮魚餐廳與宗成比鄰而坐,原本生疏尷尬的氣氛,就在宗成點了道聽說是招牌菜的新鮮牛蒡湯,並堅持要分食我一口之後,落入口中的是魚漿的自然鮮甜,而化入心底的卻是一份同享與貼近,就在美食之前,心也得到一份分享的真滋味。
下課後,很巧地我們都在梅門氣功會館探照,便相約吃了飯,毋須太多社交辭令,宗成這位諮詢師的溫暖特質,一下子讓我把許多未解的通通給傾倒出來。
聽了我自我表述著與母親的關係,特別是目睹家暴經驗後,我從同情他的角色,轉變到對她生氣,甚至不解,覺得她沒有離婚是不對的,甚至現在母親繼續卡在與周遭親友的不合與誤解,乃至於相互指責,讓我覺得很困擾,甚至是壓力沉重。原以為宗成要給我建議,教我如何幫助母親,沒想到他很認真地問我一句話:「你能不能只是跟母親要?」
我呆愣了一下,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頭習慣地往右偏,這是我向他傳達不理解的訊息。
我心想,我問你的不是該如何幫助我的母親嗎?理應是我給母親些什麼,怎麼你會要我去跟母親要呢?
「你能不能只是跟母親要?」宗成再次問我。
這下,我彷彿被他碰觸到心底最痛的所在,全身緊急動員地起了防衛。
「我怎麼能讓人家知道我是虛弱、無力的?!我始終是雄壯威武的人,也是保護母親的人。如果讓人知道我的惶恐,這樣我與母親都會被欺負與傷害的!」心理防衛的大門空襲警鈴作響,哇啦啦地廣播出這危機訊號。
「我什麼都不需要呀!我要什麼有什麼,幹嘛跟母親要,我自己還想要給她呢!」我喉嚨緊縮,四肢冰冷地大聲吐露出這句話,像隻受到驚嚇的狗,即便已經挟緊尾巴要逃了,還是虛張聲勢地轉過頭來大叫示威。
「你能不能只是跟母親要?」宗成似乎能穿過我丟下的各種煙霧彈,將我的回答視為無物地繼續問,又彷彿是第一次問的堅定。
我知道,這下無可規避了。他是專業的諮詢師,不若一般人,能被我的三言兩語與搞笑伎倆給輕易唬弄過去。但我的防衛還想反撲,作最後的奮力一搏。
「我能向母親要什麼?而母親能給我什麼呢?」我理直氣壯的反問他,發現自己有站起來嗆聲的衝動。
「就只是跟母親要,像孩子撒嬌一樣,吵著要糖吃,想買玩具,怎樣都行!」宗成篤定卻溫厚地說著。
霎時,我幾乎被揉碾碎了,淚水在眼眶打轉,想趴在桌上痛哭,但礙於公眾場合,只是勉強自持地流著眼淚。
宗成以他的靜默、虔敬,守護著卸下防衛,稚嫩清新卻也同時脆弱的我。讓我只是流著眼淚,一點一滴地細看自己過去的故事,在目睹家暴的原點,我是如何開始變得不像女兒,決心逞強好逗,用來保護母親免再受傷害,卻完全剝奪了母親成為母親的可能,以及她可以用愛呵護女兒的一點點權利。
我想到,幾年前母親帶我回台南的鴨母寮菜市場買菜,她走過一攤攤地問我:想不想吃、要不要買,我搖搖頭都推說不用啦!
母親的神情有些落寞,嘴裡喃喃自語著:「你這孩子怎麼那麼奇怪?從小就這樣,每次問你愛吃什麼,你都緊閉嘴巴搖搖頭,這世界哪有像你一樣不貪吃的小孩呀?!」
終於明白,我是何其地殘忍,將母親能夠寵愛孩子的天賦本能,以及一點點溫柔的想,都給蠻橫剝奪掉,讓她對女兒的愛,沒有出口,也聽不到回聲,只是陰鬱地懷疑到底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就僭越了作為女兒的本份,毫無覺察地只往雄壯威武的路徑走去,讀好書、出國留學、找到好工作,並且學習保護母親,不再受人冷言冷語與欺負,也在十幾年前開始,幾近粗魯地介入母親的許多事,包括執意要她離婚、出走建立社交網絡、要尋找自己的快樂…,卻同時不許她有悲傷與埋怨的權利。
很驚人的,當一位自以為是的照顧者,卻化身成為一個口口聲聲「我都是為你好」的壓制者,這對一個人的破壞力是很大的。過去,我總以為欺負母親的只有父親與親戚,沒想到,自己是母親最親愛的女兒,卻同時也是將她奪權並陷於無力泥沼的人。
那一夜,我陷入了疑惑的狀態,看著自己滿身盡戴黃金甲的威武,卻也同時碰觸到盔甲裡頭,碰碰的心跳與柔軟。
【只是作回女兒而已】
第二天工作坊,坐在我身旁的吳文傑大哥,細數著已故父親的種種,包括父親的忠實與良善,盡責地守著他人的托負,即便戰敗的日軍以不可能再回來,也沒人能發軍晌給他,依然日夜守著物資倉庫,以及作著麵包師傅的工作,是如何積鬱了胃下垂的問題,只能中午片刻休息時,將腳翹到椅頭頂上,暫緩痼疾痛苦。
他說,自己一直到後來才發現,原來他把自己變成了一位父親的照顧者,由其在學業、事業有成之後,從父親許多意見的垂詢對象,到一手包攬父親的大小事,從而剝奪了父親成為父親的權利。
於是,「作回一位兒子」便是他獻給父親晚年的禮物,而他也在這過程裡,得到了一些心理的緩解。
聽他一邊說,我的淚水止不住的,全然地被逼出來,彷彿要把那陰鬱太久的濕濡,用抽水馬達轟隆隆地排出來。
我有點窘困,自己哭得唏哩嘩啦,幾乎是到他每唸一字,我又抽轉了一次排水,真擔心會打擾到他的故事分享。
當下,我被他那句「作回一位兒子」給震醒,原來這一切的顛倒,都是因為我遺忘了女兒的身分,不自覺地讓自己沉重,也將母親除能,讓我們的互動變成異樣與不堪忍受。
自小,看著宮廷戲劇裡演出兒子逼宮竄位,是如何違逆天道,沒想到,自己看似為了保護母親的堅強信念,其實也是如出一轍地顛倒人倫。
「只是作回女兒而已」可不可以是中年後的我,能夠用生命實踐來獻給母親的禮物呢?
緊接下來的分享裡,我跟大家分享二十年前拿國際扶輪社獎學金出國那年,我第一次應邀參加衣香鬢影的晚宴,並成為演說者,卻驚見了五星級飯店的會場有中型編制的交響樂團、燕尾服與低胸晚禮服、水晶燈與華爾滋,那是我這輩子從未見識的新奇。
那時,我的眼張得好大,幾乎要撐開雙倍大,因為我想看清楚這一切,我告訴自己:我是母親的眼睛,帶著她見識這另一種上流生活,我要讓她也嘗嘗這步一樣的快樂。夜裡回到飯店的房間,我趕緊打電話給母親,興奮地告訴她這一切,很是驕傲的,覺得我幫母親完成了某種神祕的榮耀,足以傲人的。
分享到這裡,我突然崩潰地痛哭了起來。
我承認,自己並非母親的眼,或者是帶著她看見世界驚奇的人,我只是母親的女兒,那位敏感、害羞,又愛哭著依戀母親的女兒。
就在我痛哭失聲裡,腦帶又閃過一個畫面,那是我小學一年級入學時,母親帶著我,站在紅磚造的日式教室前,我手緊抓著她飄散著白蘭洗衣粉香氣的裙擺,低頭躲在她的身後,害羞與膽怯,偶而偷偷探出來探看教室裡的一切,課本、書桌椅與黑板。
我知道,自己永遠是母親那位像支含羞草的女兒,正是她帶領我進入學習的殿堂,並讓知識成就我今日的內在療癒。
畫面中,我還看見母親的一隻手搭在我躁動、畏縮的肩膀上,從未強迫我勇敢與大膽,就只是在我顫抖失溫時,給我溫暖。
原來,母親始終成全著我害羞、怕生與畏縮的本質,那是我自己在目睹家暴經驗後,自己凝凍了要雄壯威武的信念,在前半生總是違逆自己,卻也辛苦地讓自己變得驕傲大方與長袖善舞。
這一幕,是枚溫暖的隱喻,讓我知道就只是作回女兒而已,可以在中年後不再逼迫自己要偽裝得很陽剛,或是虛假地很自來熟或健談,因為母親總是在那裡,輕柔地撫著我的肩,也讓我躲在她的裙擺後面,偷偷瞧著大千世界,以我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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