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德國隔天清晨，便起了大早，走到山丘上的墓園，去探望從未有機會碰面的公公。
天微微亮，墓園罩著一層霧，像是蓋上紗網還未醒來的睡意。
我躡手躡腳輕聲走著，就怕驚擾了好夢。
靈魂也有夢嗎？也會好夢正酣嗎？
憑著一點記憶，尋找公公的墓碑，卻驚見許多墓碑被剷掉了，聽先生提起這公立墓園每二十年一約，時間一到，那曾經一格格的哀傷都將永遠沉入地底，平整後換上新綠，繼續等待承接下一輪的死亡與思念。
我在心裡掐指一算，會不會公公的墓地租約到期了呢？
常人在世，被各種契約給綑綁與逐趕，即便是死亡，似乎也有另一種時間期限。
心裡的許多問，旋即想到婆婆還在世，每星期都會到墓園整理花卉的她，應該會延續租約才是，況且聽她提起過要與公公葬在同一格的。
就在無聲的問與慌亂地找裡，就看見公公那塊浮著青色綠意的石碑矗立在眼前。
原來是周邊的墓碑都移走了，改變了的地貌，讓我一時無法比對腦裡的印象，才會有心慌的記憶不起。
我笑自己的慣性與想太多。
重整對自己的嘲弄與傻笑，站在公公的墓碑前，敬謙地胸前畫上了十字，無聲地對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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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Alwin爸爸：
我是你那有點傻氣的台灣媳婦，剛剛差點找不到你，還真是嚇了一大跳。我回來度假三星期，想先來看看你，跟你聊聊天呢。
我猜，你大概也聽見昨天我們從法蘭克福機場開車回家途中的對話了吧！
一直以來，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JOJO會這麼嚴厲地批判自己的一切，又總是非常不滿意地認為自己沒有發揮潛能，以及達成應有的目標，甚至他的批判也溯及到我身上，讓我得惶惶不可終日地被他逼著跳障礙賽。
聊天時，忽然靈光一閃，或許是你在我腦袋裡點燃了仙女棒，讓我嘴巴像關不住的火花，劈哩啪啦地說著：你能不能試想一下，當爸爸看見你今日成就的一切時，他會如何跟你說呢？他會用什麼樣的眼光注視著你呢？
瞬間，空氣被抽乾了似的，車中的聲音都被吸光了，後車廂沉睡的孩子連一點點鼾聲都沒有。
窗外是忽然的傾盆大雨，雨刷根本來不及拭去眼前的一切，我有點擔心高速行駛的安全問題，雖然速度降到一百二十，但我們仍看不見前方的車燈。
我望望JOJO，感覺他彷彿一直在往內逼某種液體，突然有點懂了，原來這暴雨是他內在的想你。
十八歲就失去了你的他，可能還有許多的眼淚是來不及也竄不出的傷痛。
我在想，他這二十年的濕濡，到底潛沉伏流到了哪裡去呢？
真是不容易呀！才青春期的孩子，就樣面對驟然失去父親的傷痛，卻又不知道那眼淚該如何流下來，才算舒解。
親愛的爸爸，你一定很心疼這小兒子吧！但我相信你一直是照護著他的，關於這相信我也透露給JOJO，難得他不立刻嘲笑我的幻靈空境與危言聳聽。
他是相信的！
我們可不可以一起來想像，爸爸如果還在這世上，你跟他會有什麼樣的對話與互動呢？
他說，你一定會到他在世界各地蓋的發電廠參觀，並且很好奇地想知道這一切是怎樣從無到有地運作。
哈！在天上的你可也沒閒著，可能早就趴趴ＧＯ囉。
他還說，會聘用你當資深工程顧問，因為你的經驗與專業，正是他們需要的人才。看來，他真的很期待與你一起工作喔！我光想到這就超興奮的耶。
我知道，JOJO從小就在課餘時間跟在你身邊學習，暑假也在你的公司裡打工，那一定是很幸福的時光，才會讓他打起要聘你為顧問的念頭，這可是有給職的耶。
只是關於他今日的成就，他還沒想出來你會跟他說些什麼，我猜，你經常在他耳邊絮語，告訴他：孩子，你真的很棒喔！JOJO太重視眼見為實的一切，這好像用保鮮膜將自己當成死魚般地包裹起來，他是聽不見也感受不到的。
我建議他，在許多時候閉目放空，邀請你進入他的生命裡（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但對於他而言這對你的邀約，也是一份敞開）試著冥想，想像你是如何見證他的生命呢？
你會對年輕就當上跨國總監的他，說些什麼鼓勵的話呢？
看他跟孩子親近嬉鬧，以及被孩子崇拜與仰視著，你會多麼驕傲地讚許他呢？
見識他如何成全妻子的寫作夢想，你會多麼欣慰他的寬容呢？
說著說著，雖然無答，但生命卻如此豐厚了起來。
老實說，這幾年他的確家庭與事業非常成功，但他總在挑錯與缺憾裡繼續策馬入林，一度還陷入憂鬱失眠的泥沼，我告訴他或許是缺乏了你的見證，讓這一切的成功都像輕忽忽的氣球，是他抓不到的遠方。
親愛的公公，他是需要你見證這一切的，而我只能懇求你幫助他感應到你看不見的存在，你一直都在，愛一直都在，幸福一直都在。
JOJO需要你的見證，看見他已經成功的一切，唯有珍惜完成的這些，他才能繼續元氣滿滿與帶著探索的喜悅，向著世俗與心靈的更大境界出發。
我真的怕他會乾掉，就像誤闖戈壁沙漠的旅人，海市蜃樓的追尋只會讓他落空與疲累。只有他感受到你的見證與愛，他才能濕潤地像一脈泉湧，不管是沉潛或噴發，都是不虞匱乏的。
親愛的爸爸，這一切就拜託你囉，讓他感受你走進他的生命，無時不刻地被撐持著；將你的眼融入他的眼，讓他看見自己已經那麼好了。
就這麼說定囉，好奇的我也會時不時地問問他：今天爸爸跟你說了什麼喔？
好了，我在德國的這幾天會常常來看你，跟你聊聊天的，即便我回到上海，還是會跟你空中相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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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完畢，我走出墓園，輕輕地關上雕花門，走上山的腳多了輕盈的，因為我知道公公跟我一起進行愛的Ａ計畫，對於先生的沉重，我釋放了許多，正是公公的相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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