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等家人用過晚餐，我忙著收拾碗筷與清洗，只因為答應Rebecca要陪她睡前聊天，我得要加快手腳，以免讓孩子等得睡著了。
才剛洗刷完碗盤，一通電話響起，說實在的，這世間是我最不願意接聽電話的時候，滿手泡沫與成堆的碗盤，心手都不得閒呢！
我看了來電顯示，是一通越洋電話，我猜一定是母親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今天接到你弟弟的結婚相本了！」母親劈頭就說。
我心想，既然只是告訴我他收到了相本，應該可以一分鐘內解決電話，所以就不像過去堅持她掛上電話，由我打skype給她。
我回應一下之後，原本以為可以收線繼續洗碗，沒想到母親頗有心機地開口：「你有開電腦嗎？」
直覺告訴我，母親要跟我說的絕不只是收到相本這件事，於是拿了張面紙將手擦乾淨，答應母親馬上打skype給她。
「怎麼啦？你先生又柱著拐杖趴趴走跑出去幽會了呀？」我開門見山地問。
果然，母親氣得哇啦啦地碎念了半天，無非都是老調重提，說父親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安於室，依然堅持開車出去跟老相好約會。
母親連珠砲的數落，可真是彈無虛發，也的確火爆血腥。
真是難為了母親！憑母親〝電影辯士〞般的生香活色用語，簡直能巧妙地運用口說，把我不在場的一切，描述得鉅細靡遺，還偶而跑出一段o.s.評論，畫面與口白兩者交互穿插得如此天衣無縫、節奏緊湊，如果她不困陷在這段婚姻裡，誰知道她不會是一位影劇圈的名嘴，或者走紅春晚的二人轉表演小沈陽，都還得拜母親為師呢！
我還是耐著性子聽她把父親的猴急約會模樣給分明描述，然後是父親老相好的不知羞恥，以及老相好的先生竟然隱忍未發。
栩栩如生！這是我該給母親的一面獎狀，她果然是說故事高手，從她嘴裡吐露出來的人物，個個都是立體活現的。
這樣就過了長長的四十分鐘。不過這跟我從小到大，聽母親數落父親的時間加總起來，真的是滄海一粟呀！
「烏龜！」母親用台語罵了這老相好的先生。
我第一次聽母親用台語講「烏龜」，乍聽跟「哮喘」的台語很類似，害我差點會意不過來。
她氣憤地連續說了好幾句「烏龜！」，這種男人真沒用，老婆跟人外遇了還悶不吭聲。
「不然你要教他怎麼辦呢？跟你一樣罵完你先生、數落自己太太，然後再罵你這個太太的姑息養奸？」我問。「你罵他是縮頭烏龜，那他要罵你是吃鱉嗎？」
真是龜笑鱉沒尾！
我開玩笑地跟母親說，罵完出出氣之後呢？
母親依舊是千篇一律地行為合理化，只是覺得自己只能壓抑所有的憤怒，關於父親四十多年的荒唐行徑，她似乎只能把自己當一顆汽球，隱忍悶氣，再不然就跟孩子們發洩一下怒氣，偶而跑去跟情婦們嗆聲出氣，回家再被父親打了氣不打一處來。
「沒有吞辱忍耐，究竟要怎麼過日子呢！我真是太會忍耐的，換作別人早就離婚了！」
母親還是把「忍功」當成一種美德，不無吹捧地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唉呦！除了壓抑之外，也許還有更愛自己的方法呀！」我輕鬆地說著。
當然，我與母親之間是完全沒有交集的，但我依然俏皮地提供她更多有趣的人生嘗試。
母親仍舊是搶了我的發言權，只是接下來可不是數落故事中人物，卻是對我來上一段道德教化，簡直比岳飛母親還正義激昂。
母親沒在我背上刺「精忠報國」這四個字，卻是一針一線地企圖縫上了我的個人感受與言詮。
我現在沒讓她得逞，只是耳朵裡聽著，但是心裡拎著那一份明白。
終於懂了！
記得父親剛出事那幾天，我在電話上要母親與我一起誦持心經、大悲咒與地藏經，希望迴向給父親的冤親債主們，也希望父親身心安頓，可是母親支支吾吾的敷衍著，感覺頗為心不甘情不願。
向來母親總會在我面前說她超寫心經很勤，也很認同誦經的祝願能力，可偏偏現在要她持誦，她似乎是百般不願。即便我跟她分享了春節在哈爾濱的那幾個晚上，我是如何虔誠地誦持整晚，但我感覺母親的心好像被一道勾勾給拈了起來，皺皺的頗為不平。
我不解好一陣子，總覺得母親的人似乎是陪伴在父親身邊照顧，但心卻不怎麼踏實地揉拈且不規則地皺摺著，而皺摺處的陰影，成為一道道冷鋒刀疤。
原來，父親剛住院第一天，他就吵著要讓老相好地來照顧，反倒要把母親給晾在一旁。
母親像是宣示主權一般，就是堅持不肯退讓，她的理由是自己一定要做給別人看，否則自己的先生出意外都不照顧，反倒落了人家口實，屆時大家就會合理化父親的外遇行為。
母親就在心有未干，卻又堅持做好情面的情況下，在醫院照顧父親，但她是壓抑著憤怒與哀怨，情緒的排山倒海，讓她人在心不在。
決定現在誦持地藏經時，也將一份平安迴向給母親，希望許多懂得能解開她的壓抑，也讓她自己認證與接受所有的負面情緒。
關於壓抑，這也是我要學習的生命功課，只是母親用她的起心動念為我現形，讓我看見那苦的緣由，從而尋求解脫，於是若我能有所體悟，這一切也是迴向給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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