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與母親手機越洋電話,知道母親為了迴避父親的外遇公然上門,卻滿腹幽怨地躲在阿姨家,雖然是期期艾艾、囁嚅支吾,自然是吐不盡的苦水,也數落不完的今世情債舊帳。
為什麼不嘗試另外的活法呢?
這是近幾年不再與母親情緒綑綁之後,非常新鮮的想法與嘗試。
從小到大,看著母親對於父親層出不窮的外遇,如出一輒的反應,的確也成為我的一部覺知發展史。
自小,我在母親的暗令下,每每看見父親騎著摩托車往外跑,就拎著兩個小弟弟霸佔父親的摩托車,死拉活扯地不讓他出門,萬一我們小小的力氣對抗不過摩托車的機械衝力,以及父親的尋春蠻力,我們就乾脆跳上摩托車,死命地跟班去。
所以,年幼的我已經見識了古都隱藏在街市角落的各個妓女戶,以及父親與人姘居的所在,尤其是運河頭的新町,竟是我們最常恐懼瑟縮的角落。
我們姊弟三人總是被丟在新町路邊的一旁,或者是妓女戶的某個角落,聞著年久失修運河那股淤積的腐敗味,再看著身邊來去大人們色欲橫流的扭曲的臉,以及聽著那鶯鶯燕燕的嘶吼亂鳴。
在這片充滿猥瑣的感官橫流裡,我還得拼命地用以有限的識字程度,以大腦記住這所在位置,好回家跟母親通風報信,讓她可以連同大姨去抓姦。
我承認,這段童年記憶是痛苦的。
我不知道什麼是妓女戶?更不明白抓姦是什麼?
只是,這種戰戰兢兢地緊跟著父親,以及被丟在一片陌生又令人恐懼的空間裡,讓我自小就有極度的不安全感。
如果,我能有自己的選擇,我情願躲到中山公園的市立圖書館裡,埋到童話書堆裡去作自己的夢,那是只有粉色與輕飄的夢幻國度。
但是,我卻被迫過早成為成人世界裡的工具,權充跟監徵信社,成為父母之間的敵對引爆點。
或許,這也能解釋成年後能自由選擇生活的我,是如何地渴望躲在書堆裡,並且安心地感受那沒有恐懼騷擾的自在。
母親常取笑我,一本書就可以讓我好向躲在天堂裡,卻對其他的欲求也沒有興趣。
她其實不懂,喜歡看書成為我的一種防空洞,補償心理似地,讓自己擁有更多的安歇。
父親一次次的外遇,母親回回地抓姦,重覆的戲碼總是以父親的肢體暴力,以及更多苛刻的金錢控制,與母親的呼天搶地作結。
夾在父母親之間的戰爭,我感到最痛苦的是母親在我們面前一遍遍地數落父親的不是,許多不堪的辱罵字眼,讓我不知如何解讀與承受。
起初,年幼的我以未來保證補償母親的不幸,青春期的我則以同仇敵愾選則與母親站在同一陣線,共同詛咒父親的行為,卻還得承擔母親反向地道德勸說,教訓我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後來離家北上念書,直到北國遠渡,發現母親的處理模式演化到與姘婦們對陣叫罵,她就是嚥不下這口氣,非得公開讓對方難堪,卻也淪落到回家被惱羞成怒的父親一陣毒打,然後又是長篇論述地向我越洋告狀,試圖得到我的同仇敵愾,卻又讓她有機會到得完善地對我精神勸說,更完滿了她受害者情結的極致。
「被你父親這樣精神折磨,還被他當成豬狗牛一樣的毒打,我都沒有要報復了,你身為子女的怎麼可以恨他呢?」母親常常在一番情緒宣洩,得到我的同情之後,如此教訓著我。
漸漸地,我開始厭倦了,明明這一秒被母親情緒綁架地與她共憤起舞,下一秒卻又被她摔倒在地,指責我為人子女不笑的惹人議論。
那是一種被至親雙重背叛與欺騙的感覺,讓我個人的覺知系統與情緒之間脫勾,甚至是個自為政地叫囂著。
「媽,都這麼幾十年了!你可不可以真的完全放手,不要捉姦,也不要公開跟對方嗆聲呢?你只是討來一陣毒打,為什麼不過好自己的日子呢?」
這番話我與弟弟都勸了她十幾年了,但母親卻欲罷不能地繼續著抓姦、嗆聲與被打的戲碼,然後在我們面前鞏固其受害者形象,以及道德重高地數落著我們為人子女的不是。
生死交關之後,我選擇善待自己,包括自己意欲的自由,以及情緒的自在表述。
我與母親開始進行個體分離,不再讓她綁架我的情緒與意志,也終於最基本地希望父親與母親承擔自己的生命重量。
我不再因為母親反覆數落父親的種種罪狀,而被激起負面情緒,與母親同仇敵愾地說出更多攻擊的字眼,相反的,我只能以某種清楚的距離,去理解他們彼此的無明,卻也以希望,相信他們有天能夠在已知之中解脫。
但在解脫之前,我毋須為母親的悲慘一生負責,畢竟,在許多可以選擇的十字路口,她有著自己的自由意志,不管她是知道或者無意識,她都需要將之視為生命功課的修行。
就在和解之前,我也不必因為父親的無明毀犯,而感到深痛惡絕,相反的,父親的造作也讓我在反觀自造裡,無限自淨其意,卻也能在隱微地發覺自己為惡的可能時,以同理心的了解,生起慈悲心默念迴向。
固然,我沒有選擇權地承受了異色的童年,也在慢慢的人生道上,承受了種種負面影想所產生的痛苦與鬱結。但是,現在的我願意在無限可能的嘗試裡重生,只因活路只在不放棄的希望裡,閃耀著溫暖的光明。
生命的可貴,或許就是在於疼痛處還不放棄希望,在無力時仍然堅持嘗試各種可能。
四十歲的我,選擇了這樣的人生,前塵種種的不堪,都能在我嘗試各種可能的好奇與探索裡,得到重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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