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醉酒的那夜,我的確是清醒的。
只是,我還是笑著接受你十多年之後的嘲弄依舊,卻不想再對於自己是否頭腦清醒的這件事,有任何的說詞辯解。
我還是笑著,看著你的天真與詼諧,真的和十多年前我酒醉隔天,你拿來跟人說嘴與模仿我姿態一樣。
當你搞笑卻又逼真地模擬著我錯步的糗態,也許,你無法體會我身心臨界的崩潰,以及非說不可的焦躁。
當你,一再又一再地說笑提起,我的窘困與傷痛,卻也一浪疊覆一浪地將我的自持滅頂。
然而,我的確無須作態自持的,你能夠嘲笑著我的出糗是好的,至少將我慣常的自持給溺斃,讓另一種可能的我,還能踏著浪,來去。
我真的不想再拿這件事來傷害自己了。
酒醉的清醒與否,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一如情感的深淺、相思的甘苦,只有心的柔軟敏感處,會懂,也會痛。
當你輕鬆地跟眾人說笑著我當年酒醉的糗事,或許,於你只是一位不勝酒力的朋友,鬧了煮燒酒雞都會被醺醉的糗。
但是,於我卻是一份艱難,你不知道的是我想向你表白的心思曲折。
我煮燒酒雞,絕對不是給自己吃的,因為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也當然不會自我為難,只是,你起鬨地想在冬至有點暖意的嘴饞,於是,我順了你的想。
那一整個寒風碩碩的下午,我熱切地在傳統市場裡採買土雞,以及到火車站附近的中藥行,抓一帖燒酒雞的中藥,然後所費不貲又費力地在柑仔店拎了幾瓶米酒。
回到研究室長廊角落的茶水間,我循序地洗刷雞隻,然後開始烹煮了起來。在最簡陋的空間裡,努力地做到最原味的烹調。
盡力,總是我自以為是的僅有。
忘了倒進幾瓶米酒進去,霎時空間飄著米酒的香氣,而忙亂著的我,竟聞著聞著,有了一種迷茫的紓放,肩頸竟然像鬆脫了的螺帽,身體與腦袋漸次地分離,各自地開著小差,休息。
真的難料,即便我自己是沒有吃燒酒雞的想法,還是會因為那高濃度的酒精蒸發而迷醉。
愛情釀的酒,即便是私釀的,都能濃烈如火。儘管不敢打開飲酌,卻在偷偷地在那看似緊閉的罈口,幽魂似地漫溢、揮發。
人,畢竟在明處,不敵著暗處的勾魂酒香。
光是聞,都能醉人。
我總是那麼矜持地不讓自己的暗戀洩底,嚴防密守著任何一次讓自己崩潰的危機,我自然是不喝酒的,卻沒想到被這揮發的酒精給惹弄。
你穿著夾腳拖鞋劈哩啪啦地闖了進來,就在燒酒雞的滾滾的聲響當中。
「哇!你怎麼整個人都紅了起來?!你是不是偷喝酒呀?怎麼看起來醉茫茫的?」
我倉皇地低頭,用手背的冰涼觸摸雙頰,想急速地降溫。
你得理不饒人地直逼我的低頭閃躲,開始像孩子發現天大秘密地高聲嘲弄了起來。
「拜託!大家都還沒開始吃,怎麼你這位煮菜的人就已經開始醉了?」
我,沒有答案。
所幸,燒酒雞燒好了,我要你將燒酒雞端進去自己的研究室和那些同學分享,而我則能躲開你的玩笑嘲弄。
之後,我在洗手間裡潑著冷水降溫,並沒有進去你的研究室,卻躲進自己的研究室裡,鎖上。
我沒有打開電燈,讓研究室看起來是無人的狀態。
我安心地在軟呢般的無邊黑裡,靜靜地靠窗坐著。
我的確是醉了,那滿室的酒精蒸發,的確是最溫柔且不察的陰謀,讓始終自持的我,在不知不覺裡,整個身心浸潤在醇厚的酒精濃度裡。
酒醉,不是入喉的麻利,繼之內在燃燒的星火點點噴發,相反的,浸潤的醉是無法點燃的悶著、醞釀著,那醉是沒有邊際地漫溢著。
但,我的確是些些釋放了暗戀的壓抑,點點滴滴地流著眼淚。
聽著你們在隔壁的嘩笑與大啖美食的快意,我很是安全地躲藏著。
我的醉,的確無法燃燒與揮發,卻是像蒸餾一般,那冷凝的試管藏在眼底,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醉癱在椅子上的我,賭氣地不想承受。
暗戀的苦,耽溺的沉,以及相思的澀,甚至,矜持的內在撕裂,彷彿揭竿而起地趁隙作亂。
少,酒醉的我,的確是清醒的,我將自己從暗戀你的開始,從頭想了一遍,也的確感受到苦、沉、澀與撕裂的將我逼至臨界。
我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一轉身就是看似無底的黑洞,但卻是唯一的出路。
我反覆地低聲喃喃著:「我~喜~歡~你…」,也許因為醉,那字句是脫拍的失序。
我,究竟是哪一個我呢?是白天裡自持的我,還是暗夜哭泣卻又耽溺的我?
喜歡,真的就歡喜了嗎?又或者是一種錯誤的幸福感,轉瞬得面對更深的失落?
你,到底又是誰呢?我喜歡上的是白天的那個眾人眼中的惡魔?或者是夜裡賴著不走的天使呢?
我習慣在行動之前,反覆問自己許多問題。
通常答案沒有了著落,但決心卻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落下。
這句話,我還是決定壓抑著不說。寄放在黑暗的虛空裡,沒入,跌落最深的黑洞。
少,我的確是酒醉了,但獨自坐在黑暗裡卻是清醒地按耐著,也終於一如既往地壓抑著。
我的確是清醒著。
但,這也不重要了。
冷暖,各自領略。
關於這段,我還是自言自語著。
你的嘲弄,我的傷痛,依然是歪斜著永無交集的可能。
但,這的確也讓我領會到,日常生命行走,自己該是如何留意,不要輕忽了平常,我的平常,或許對於另一個人,不見得心平,也不一定能如常。
我的清醒,是烏鎮曲折長巷裡的冷寂。
你的嘩笑,又是對岸的歌舞昇平,以及河面交映的霓虹。
冷寂與喧囂,不過是對看的反差。
當我們能夠登樓攀高望去,那所謂的冷寂與喧囂,不過都在人間一副風景之內,只是各自漸冷與烘熱。
少,中年的我已經懂得將眼的見,放在日常行走水平視線以上的虛空,就像踏著旋梯登上樓閣,靜靜地望著遠方,萬家燈火、喜怒哀樂,都落在眼裡,交融。
只是這樣地想著,希望自己能在坦若的平常處,善意地看見他人的不平常,卻也在自己的不平常處,還能不佈不驚地注視著他人的平常。
少,我只是這樣想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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