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賓賽布朗(1973)表示:「我們對於一個領域的認識並非來自於探究它現在的面貌,而是憶起當初我們建構它的方式。」
-《變的美學-一個顛覆傳統的治療視野》布萊福德.齊尼著,心靈工坊出版。頁51。
十年婚姻關係裡,自己似乎都難以擺脫一種行為主義的修正。
所謂的行為主義,就是以簡化的線性因果論,強調刺激與行為之間的連結,並以行為的修正與形塑,作為最高的目的。
每當與先生一有衝突,就足以構成感官上的刺激,於是,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行為,以避免被電擊與懲罰,就讓我自己變成巴卜洛夫那隻聽到搖鈴就會分泌唾液的狗。
我是巴卜洛夫,操弄著所有刺激反應的實驗,也不斷修正實驗室的操作行定義。
我是那隻狗,被動地被實驗馴服、規化,乃至行為制約。
我也是閱讀古典制約實驗報告的人,繼續複製所有的實驗操作。
的確,我從自己早期的生命經驗裡,發展了簡化因果的行為主義認識論。
如果,我能乖一點、用功一些,父親就不會毆打母親。
如果,我能成績優異、名列前茅,我就能夠得到愛與關注。
將因果反向推論,我之所以跟先生有衝突,就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於是,如果要避免衝突,我就得修正自己的行為。
不斷反覆地修正自己的行為之後,黔驢技窮的我卻發現,親密關係的衝突依然升高,並不因為自己的行為修正而得到舒緩,相反地,卻越演越烈。
於是,我從自己自認的錯誤行為,轉移到以放大鏡檢視先生的不是,我的想法是,如果我都已經將所有行為修正的可能性都嘗試過了,衝突依然升高,那麼問題一定是錯在先生。
他得修正自己的行為!
為什麼自己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將夫妻間的衝突責任,都歸咎到先生的錯誤行為上呢?
因為在此之前的自己,的確是無所不用其極地修正自己的錯誤行為。
越修正,越覺得自己犧牲奉獻;越認錯,越自認道德重高與神聖。
於是,修正行為卻未能得到婚姻改善的結果,於是就將累積的怨恨,全歸咎在先生的不為所動。同時,自己無意識的心裡碎念,以及用受害者姿態地向人抱怨,就強化了被害人的弱勢,並在他人充滿同情的安慰裡,讓自己的受害情結得到滋養。
「現在我已經仁至義盡了!該修正的行為我也修正了,現在就看先生該怎麼辦了~」我兩手一攤地擺爛著。
婚姻經營,從一開始的全力修正己過來迎合先生,乃至一無所獲之後,終而轉向成為拿著放大鏡的挑剔者,雖然表現上不動聲色,嘴裡也不說些什麼,但的確有種蒐集黑色點券的感覺。
蒐集到先生十個日常的錯誤,就為自己兌換一個"好"太太勳章。
蒐集到先生二十次 不願積極溝通的紀錄,就為自己兌換一次離家出走的通行證。
蒐集到先生三十次沒有維持婚姻幸福的善意,就為自己兌換一只離婚協議的金牌。
婚姻磨合的第二階段,我從被動的受害者與犧牲姿態,反轉成為主動的糾察隊與評審,只是這挑剔的行為是暗自進行,而蒐集黑色點券與兌換"獎品",更是偷雞摸狗的勾當。
我的心,堆滿了一些由黑色點券換回來的"獎品",不僅一無是處,而且還有害觀瞻,最重要的是長此以往"獎品"壞朽,裡頭的毒物漫溢,整個人都給染汙、毒害。
而後,我決定以外在的行動跟自己私奔。
我去學電影理論與製作,選修一些社大課程,企圖將所有心力放在不相干的事務上。
我更溺愛女兒,試圖造成一種愛的補償行為,與對照組的反差。
我幻想更”美好”的未來,希望將自己從婚姻無望的僵局超拔。
這樣的私奔,事實上是一種逃避,我是將自己從現實的無望轉移,來到一個讓小我還可以玩把戲與操弄的所在。
這好像小娃在玩紙娃娃的結婚遊戲,新郎該穿什麼、該說些什麼話,以及該如何思考與互動,通通由我一手自導自演。
我只是在自現實逃離的虛幻場景裡,另外構築一個小我可欲、可能、可為的想像空間,把所有現實的挫敗感麻痺忘卻,卻在這裡得到迷幻的滿足。
又或者,這樣的私奔其實也是一種報復行為,讓自己可以放下對於婚姻過度的期望與復出,並且藉由轉移目標得到一種虛幻補償,更希企讓先生在反差當中失落。
事實上,這樣的婚姻走到最後,比較像耐力的PK賽,兩人比的是誰比較沉不住氣,誰就會開口說要離婚,然後背負破壞婚姻的罪名,自我罪咎一輩子。
幸運的,三年半前的例行健康檢查,我被檢驗出有腫瘤,人生突然亂了套,這一亂就讓小我慣用的把戲與慣性衝力,通通失去了作用力。
我獨自在診療間進出,接受一項又一項的粗針、細針檢查,以及承受醫生一次又一次模擬良可的判斷。
死亡的恐懼,將我推入了一個看似不安全的所在,但至少讓我脫落了對於安全的執持,既然自己已經都是性命不保了,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一死,那又何來企圖緊緊擁抱安全感的恐懼呢?
有趣的是,踏入死亡的絕境裡,自己才發現原來看似不安全的所在,其實是安全的,因為死亡的震撼太大,以致於讓人完全身心脫落,恐懼都成了無所謂的虛晃一招。
面對死亡,讓我發現獨自一個人的必然,以及反而失去了對於安全感的渴望與執持,於是,我開始帶著自己私奔,那是向著生命最根源處的回歸。
生命的意外,與自己私奔的必然,卻為自己已經進入僵局的婚姻,帶來另一層次豐富的嘗試。
與自己私奔,成為我生命的一個重要基調。
走著走著,卻於自己最內在的裡頭,瞥見一個初樸的自己,以及無須概念運作的無限可能。
物質的在乎與否,依然。
生活的取捨能否,照舊。
關係的衝突有無,繼續。
只是,我偶而能在與先生意見不合的當下,不再慣性地落入過去的極端模式:一味地認定自己自己有錯而努力討好,或者雞蛋裡挑骨頭地找出先生的錯誤。
相反的,於衝突情境的當下,我跟自己衝出情緒的漩渦,瞬間私奔而去。
私奔,是因為我對繼續困頓在現狀中尋找所謂解決方法的無望,而決定向後跑地看看自己的心識是如何建構這一切的衝突場景,以及導演所有情緒的走位。
我如何知道先生在故意挑剔我的不是呢?
我如何知道自己知道先生是在挑剔我的不是呢?
我所眼見的夫妻衝突,我如何知道這一切是眼見為真呢?
我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緒,我如何知道這一切的確是切膚之痛呢?
我挑戰的是自己對於當下形成夫妻關係衝突的概念背後,種種後設的過程。
私奔,是一場回到概念形成之前的自由之旅,彷彿一道旋轉門,我可以讓自己轉化出不同的真相面貌。
是的,私奔是因為生命發生了急轉彎的必然,卻也誤打誤撞地讓我在夫妻親密關係裡,有了旋身的柔軟與自在。
幾次,先生開始教練似地數落我的種種不是,諸如對於事業不夠積極,或者接洽翻譯是一的動力不夠,在我開始被慣性衝力拖著走之前,我卻瀟灑俐落地拉著自己私奔而去。
這一向內在奔去,竟然看見慣性作用的操控機關,以及連動的種種心理機制。
笑看這一切的精密策劃,彷彿破獲世界最詭詐預謀似地,搖頭、讚嘆,卻也拒絕陷落。
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
小我,就是一切的主謀,也是唯一的藏鏡人!
這一看穿,小我就失去了所有造作的動力,無地的軟癱在地,任由本然定地定注視著,也原諒了一切。
這不意味自己得全然為夫妻間的衝突負責,更精確地說,小我的確得為所謂的夫妻衝突定義,以及自己的受害者情結與因而衍生的種種方法,承擔所有蓄意製造的責任。
夫妻間的衝突不再是對錯、是非的執持與歸咎,相反的,就在二元對立之前,我們究竟還能開放多少種可能,並善意地成全自己的探索。
就像先生指責我在事業上的缺乏鬥志與企圖心,在針對這樣的敘述之前,我讓自己先不落入對與錯的結論,以及根據對錯所衍生出的方法對策,例如:我若覺得先生指責有錯,就有種被不公平對待的屈辱與哀傷,並陷入受害者情結的折磨;或者,我若認同先生的指責是對的,所採取的反應就是反向積極地進行行為校正,讓自己更汲汲營營,一定無所不用其極追求世俗成就。
有趣的私奔,就是讓自己去看心識對「你對事業不夠積極」這句話,究竟可以百變出什麼解讀,而且在向裡探去,是不是可以看見更深的締結組織,其實牽動固定解讀的絲線。
每一次的夫妻衝突,都成就我一次又一次的私奔之旅,而且越旅行越裡面,彷彿那是無有止盡的冒險之旅。
有趣的是,在某一次私奔之旅的縱深,我突然進入先生的思維脈絡,也終於是以他的眼來看當下得自己,還是沒有二元評斷的阻擾,只有一份原來如此的解讀。
那樣的看,彷彿曲折如潛水艇的探視鏡,得經過幾道反射之後才能回復原形,卻又是如此清晰。
看著先生對自己的看,懂得先生對自己的懂得,也理解先生對自己的理解。
這一切並不意謂我完全採行了他的觀點與看法,更精準地來說,我學習從他的思維脈絡裡,去進入他的內在,找出這一句話背後的種種後設知識。
終於體會,帶著自己向裡私奔,並非離塵絕俗,也不是遺世獨立,而是在某一縱深的所在,能夠再度與現前的那個人相遇,而且是極其內在的無可言喻。
於是,私奔不再是越走越獨門的孤絕,卻是且行且開闊的視野;私奔也不是走到空谷跫音的無人之境,卻是遇見生命所來處的花繁葉茂,同根連結的綿密。
我在婚姻的衝突裡,一次次出走,一次次私奔。
婚姻仍在,我以私奔。
私奔,究竟是要到哪裡去呢?
私奔,到底又要和誰相遇呢?
私奔,終究到最後又是如何光景呢?
私奔,是要走到生命的根本處去。
私奔,是為了和全有的眾生有情相遇。
私奔,最後的光景,或許真的是光的風景,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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