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帶孩子回台南娘家度假,星期日孩子們吵著要去花園夜市玩耍,父母也順著他們的心意去迺夜市,老中青三代跟隨著人群吃著蚵仔煎,也玩遍各種彈珠檯,得了一大堆廉價的玩具。
其中一件吹氣球的灌風筒在我們回家的路程就壞了,向來節省的父親決定發揮手藝人的作工巧手,找來放大鏡與黏膠,自己修復。
回家後父親就在客廳的櫥櫃四處翻弄,找他的專用黏著劑,忽然他想到什麼,就扯開喉嚨對母親喊話:「我那罐黏膠你把她收到哪裡去了?我怎麼都找不到!」
「我何時拿你的黏膠了?你每次自己找不到東西就誣賴我,誰知道你自己“沒頭神”(台語意謂沒記性)地藏到哪裡去?」母親沒好氣地說。
「明明就是你拿去收的啦!你現在還否認!」父親提高分貝,語帶怒氣地高喊。
「你這惡人自己忘東忘西,就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以為大聲可以嗎?還不自己趕快想一想放到哪裡去,只會在這邊怪大人、罵小孩的!」母親更不甘示弱地嗆聲。
當下,坐在客廳電腦桌前的我,身後是一片唇槍舌戰的山雨欲來,那也是我曾經習慣的衝突場景,以及即將引發血腥的不詳,只是四十歲的我,開始有了困惑,不知道自己該在這緊張氣氛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但是,同時我的心裡卻也有一份可以選擇的自我伸張,隱然覺得自己在這緊張氣氛裡,似乎可以不必然被漩渦拖進去的失能與無奈,而是一份出脫與旁觀的力道。
困惑裡,有份選擇的能量伏動;選擇中,夾雜著更多不安的困惑,兩者多層遞返著。只是,每一層的困惑變得更細微,而一次次的選擇更接近某個核心的精準。
我繼續在電腦桌前瀏覽網頁,讓身後的緊張情勢成為我困惑與選擇遞返過程的底景。
父母之間你來我往的僵持不下,又過了五、六分鐘,突然父親開始抓狂地大喊:「你現在趕快把我的黏膠給找出來!你如果再繼續“應嘴應舌”(台語意謂頂嘴)的話,看我等一下如何好好修理你,你就不要怪我把你給打得“哀爸叫母”(台語意謂悽慘地呼天搶地)!」
我低頭側臉偷偷斜看父親的表情,他的眼睛暴紅了血絲,青筋在他的太陽穴父親暴動,那表情是我一直逃避的凝止,卻又是不解的疑惑偷望。
瞬間,我感覺身後那片衝突的底景,像裂帛般「唰」一聲地撕開來,傳進我耳朵裡有種恐怖的刺痛,甚至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知道,這樣的反應一如曾經,那是自我有記憶以來的傷。
當下,我的恐懼像伏流的泉水,突然衝破脆弱鬆軟的地表,力道強勁地撲了上來,彷彿一道水柱。
我看見了自己的恐懼,那是一直堅強壓抑,以及不願自我認證的內在破壞力,始終都在,沒有輸通與導流,卻只是暗伏在地表下,等待爆發的時機。
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我害怕母親又被父親暴力侵害,母親的身心痛苦,彷彿絲線一般,連動著我最深層的創傷。我知道,自己還一直未能與母親進行個體分離,也就是我的個人認同還是緊附在母親身上,並以她的所有情緒,概括承受地成為自己的一切認知。
恐懼之後,連鎖的慣性模式就是自我憎恨與罪咎,我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語:「我一定是做錯什麼事才會導致父母親吵架!」、「我就是那禍患,才會讓父親威脅要毆打母親」…。
如此簡化的歸因過程,強化了自我憎恨與罪咎,彷彿我的存在成為一種禍害的來源,而避免母親被父親毆打,唯一能做的就是消滅我的存在。
這樣的念頭,讓我整個身體冰冷、僵硬,以及急速地脫水、萎縮,幾乎要化為無物了。而我的心,連動著身體的反應,也是同樣地緊繃、綑綁,成為一陣陣劇烈疼痛的傷口。
「一定有更好的解法!」恰克博士的提醒,突然像一道光,劃破我自設的黑暗。
我知道,所有的身心反應都是過去沿襲下來的,但是四十歲的我,其實是可以有所選擇的,一如在父母親剛開始的言語衝突裡,我坐在電腦桌前的疑惑與選擇的遞迴練習。
父母加劇的爭吵,以及父親慣用的暴力威脅,只不過是我內在功課練習的底景,可以提醒著我遞迴層次地往上推高,進入高層的意識裡,而不是突然反客為主,讓一切家庭暴力的變奏曲,把我拖進深不見底的漩渦裡。
霎時,父母爭吵的底景,以及我自己的起心動念與慣性衝力反應,我讓自己坐在觀眾席裡慢慢細看,以一種觀看的距離與立場的抽脫,不預設任何立場,就只是觀看著。
就僅僅是觀看著。
四十歲的我,父母間的爭吵依然不休,自己內在的恐懼依然挑起,連鎖的自我罪咎與憎恨反應,與自我存在的刻意漠視,仍然。
但是,我已經開始嘗試讓自己走向這幕人生幻劇的台前,以一份觀眾的輕鬆與自在,觀看著所有劇情的演化與連鎖反應,然後,站起身來轉頭離去,就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齣戲,既然是戲,就有不同的演法與結果。
一齣戲,就這樣地觀賞著。
雖然,我自己還不知道,可以如何地換變另一齣戲,但至少我能告訴自己: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戲!
戲,持續演著,但,我人在哪裡呢?
似乎,我的興味更多放在自己所在方位的探索。
我,在哪裡?
我演戲,我看著自己演戲,我也看注視著自己在看著自己演戲…
眼,是無限向裡的看…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