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低溫的台北,我的夢卻牽掛著在德國的另一個姐妹。
清晨五點多被鬧鐘吵醒來,進行式的夢中斷,卻又是那麼的鮮明清楚。夢中,我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以英語說出:「期望你在執抝地忍耐與輕率離去之間,保持平衡。」
這是我在夢裡,牽著先生表弟未婚妻的手,充滿祝福地說著。
年底回德國度過聖誕節假期,公公那一邊的家族有一項歷經三十年的傳統,就是他們眾兄弟姐妹們會在聖誕節的下午聚在小姑姑家裏,然後溫馨地享用茶點與晚餐,然後一起圍在鋼琴旁邊唱聖歌。
當天等我們抵達時,小姑姑有些意外,因為先生與兄姊長年在外,甚少參加這樣的家聚,而婆婆又是人家三催四請地有著一大串的理由不去,所以我們的出現,的確讓小姑姑給忙翻了。
我雖然因為支氣管炎尚有不適,但還是打氣精神跟難得見面的姑姑與叔叔們,還有跟先生的眾表兄姐們聊天寒喧。
我們一家帶來意外更,在場,我們也得到了一項意外。聚會中途,三姑姑的兒子突然帶著菲律賓籍的未婚妻現身。
先生的這位表弟是在菲律賓旅遊時認識這位小姐,第二次就請她來到德國了,先以觀光簽證入境,然後資助她去上德文課,看她是否能適應這裡的環境。
眾親友除了小姑姑之外,所有人幾乎與這位菲律賓小姐並不熱絡,有的人甚至屁股不離沙發,沒什麼意願打招呼,雖然表面上的因素是因為她的德語並不好,以致溝通還是有很大的困難度,但是真正的主因,就是德國人向來對異族的防衛與反感。
無可否認的事實,德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發生女性結婚意願低落的問題,特別是高學歷與擁有工作的現代女性,根本毫無結婚與生養的意願,於是,德國在當時就開啟了郵購新娘的風氣,起先是以俄羅斯、東歐為主,目前則是遠及亞洲、非洲各地區。於是,社會對於外籍新娘是有相當的成見,即便礙於民主思潮與人權,他們極少有明顯的歧視行為,不若台灣連政客都可以公然侮辱外籍新娘,但是,他們卻以消極的不接觸作為一種冷淡隔離。
敏感的我,是如此揣想,因為我自己曾經也是遭受如此的歧視對待,至今依然。先生的表妹夫總是在我面前擺出傲慢姿態,還有一次孩子吵著去看表妹的一歲大孩子,我們都已經到了門口,他出來開門看到我們就一臉寒霜,冷言說:「沒時間」就把門板給甩了,留下我們母女三人一臉錯愕。為了這件事,先生生了好久的悶氣。
的確,德國是已開發國家,許多德國人也自然地認為所謂的外籍新娘就是來自貧窮的國家與教育程度低落,就像這位表妹夫殊不知他只有技術學校的學歷,而我還是出國留學的碩士,論學識他還差我一大截,一輩子呆在德國的他,更遑論所謂的世界視野!
正是他與幾位同輩的親友,將屁股死黏在沙發上,完全不與我們打招呼與說話。
當時,我特別主動與這位表弟的未婚妻用英語聊天,現場立刻引來許多不友善的氣氛,以及蔑視的眼光。
表弟的未婚妻立刻眼睛發亮,神情有一份放鬆,開始興奮地與我侃侃而談起來。
「我的英語比起德語來,可真是好太多了!真搞不清楚這些德國人是怎麼想的,語言就是為了溝通,面對在場有人聽不懂德語,他們卻又不願意主動釋出善意地用英語輔助,讓人了解,真是太不友善了!沒關係,我們現在就講英語,更能表達心中的想法,對不對呢?」我問。
先生有些尷尬,但他也是那位堅持不說英語的人。
這是我的觀察,德國的某種奇異氛圍,好像嚴禁何人在這個時空講其他國家的語言,那好像是種彼此的監視與箝制,濃黑的滯鬱。
她靦腆地點頭微笑,低聲跟我抱怨,德國人都不願意講英語,平常朋友聚會時,大家明明知道她根本還在學習德語,但大家依然故我地說德語,把她狠狠地晾在旁邊!
我笑了,而且還很故意地提高聲量:「十年前我剛到德國時也很慘,先生的同學們個個是博士,英語應該會說一些吧,但大家就是把我當空氣,逕自地聊天也不會理會我,害我常常就這樣坐冷板凳地打起瞌睡來,好痛苦呢,這些德國人講話真相念唸經一樣。現在我根本懶得去參加先生的聚會,我自己上網都比這些德國人聊天有趣多了!」說完,我還故意看了先生一下,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她被我逗笑了,發現原來已經很油條的我,也有這一段悲慘史!
之後我們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狀況,例如:思念家鄉菜時應該怎麼辦?或者她去哪裡可以尋找到社交網絡與家鄉同伴。
來德國兩個月的她,其實很難適應此地的生活,除了寒冷氣候與生冷飲食之外,德國人向來的冷淡,以及長時慢火的觀察之後,才會牛步地釋出善意,常讓這位來自南國的姑娘覺得被孤立的痛苦。
其實,我剛到德國那一年,就是有這種濃重的孤立感。身邊所有人就是要我自我要求迅速成為“像”德國人,但卻又在所有場合的冷淡裡,提醒我“永遠”都只能是外來客!
這是一種很複雜又錯亂的撕裂,讓我在第一年就患了身心症,還併發胃潰瘍的問題,最後還是經過醫生檢定,建議先生讓我自己回台灣一段時間,之後才慢慢調適過來。那一次回台灣,我忙得沒時間跟先生打電話,因為朋友實在太多,交際應酬讓我天天樂翻天,當時先生還心中暗叫不妙,心想我大概此去大概真的不會再回這德國大冰窖,可能一紙離婚協議書寄給他,就算了結。不過,我還是回去了,因為接下來才有戲唱呀!
所以對於她的種種哀怨,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建議她翻開電話黃頁,找依下附近亞洲超市的資訊,一來可以買到家鄉的食材,二來也可能碰上來自家鄉的人,三來這些亞洲商店的老闆們是社交網絡的中心,他們通常知道顧客來自哪些國家,也可以幫你牽上線找到家鄉的朋友。
「偶爾說說自己的語言,還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啦!」我笑著說。
這時,婆婆突然自我們身邊走過,很不高興地說:「你們要講德語!」
霎時,表弟的未婚妻有些困惑,我還特別用英語翻譯給她聽。然後用德語跟婆婆回了一句:「她還在學習德語,所以我們先用英語溝通!」
婆婆生氣地走開,而我則是吐吐舌頭,告訴表弟的未婚妻:「習慣就好了!有時我們也得強悍又溫柔地主張自己的權益!」
餐敘間,她繼續跟我悄悄說了許多委屈,憋在心裡好久,實在找不到人訴苦。
我了解,她的確情願在南國的美麗陽光之中,盡情歡唱、樂天生活,但是,實在生活不允許,讓她得到德國這開發中國家,給自己一個新的機會。
於是,我誠懇地告訴她說:「請你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忠於自己的感覺,因為也只有你最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期望你在執抝地忍耐與輕率離去之間,保持平衡。」
這是我在當場跟她說出最語重心長的一句,也是一直以來,我說給自己聽的話。
異國婚姻,走過十年,最艱困的就是在德國那幾年的孤立時刻,所以我更清楚眼前這位女孩,也需要隨時與自己同在,尊重自己最細密的覺知。
很訝異自己一直掛念著她,就在台北寒流夜裡的夢中,又再次執起她的手,望著她的惶恐與不安,說出這一句,也是一直以來我給自己的喃喃自語。
去留之間的平衡,那份微調的力道,其實來自於自己真實的感覺。
祈願所有流浪異鄉的外籍新娘,都能在去留之間裡找到平衡,所謂吾心所歸是家鄉,真正體貼自己的感受,也隨時與自己同在,早日找到心靈的原鄉,讓心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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