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需要時間的渲染。知道有一天，所有的現象都只是回憶，繁華也就耐得起一次一次的渲染了。」—蔣勳．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青春的華美、愛戀的繾綣，甚至世間萬象異滅前的鎏光麗影，是否也能禁得起時間的渲染？當一切的美，已然褪去繁複假象卻又比較貼近世俗可親的綴飾，而後，在五感攝受與知覺篩檢過後，示現頹敗的回憶跌宕中，我們是否還願意認證那曾有的心悸？
世間情愛，總在得與失邊緣的心思肉搏戰廝殺中，被人華麗歌詠、喧囂傳唱，甚至漸行漸遠的失憶、淡忘，彷若戀人反被轉身、分向兩頭離去，物理距離的與時推移，越過了視覺極限那個虛空中的一點之後，所有的痴纏惑愛、悲欣明滅，遽然地跌入地球盡頭的那個垂直90度的斷崖，永不復返，轉身迷濛的視覺絕望，看不見了，而心也無以為繼，相思杳杳像是斷落的針尖，是否正應驗了英語那句俗諺「Out of sight, out of mind.」？
事過境遷的相思，究竟是斯人獨憔悴的於事無補，或者是視覺臨界之後的心靈承接，甚或心靈感知極限的邊緣，一縷幽魂的虛空相續，為著那細微不可覺察的牽絆？
一甲子歲月的漂洗，心，像那片墜落於陰濕溝渠的菩提葉，在城市底蘊的腐臭齷齪裡，敗朽著離枝後危脆、軟弱的葉肉，而後沆瀣一氣地排入下水道而去，僅剩那葉蒂一如發心的初衷，韌性地支撐著殘敗拖行的軀殼，而緻密、錯落的葉脈，凝固、乾涸曾經竄動的慾望黏液，至於那如齒痕般深淺不一的葉緣，是我日悔夜魘的自傷。
心，可以腐朽敗壞的，已隨水而去，剩下的就是堅實的基礎地。
心，再度風乾，變成一葉薄如蟬翼的葉脈紋裡，可置於日光靜好之下，猶如張望一把蕾絲花傘，析透著感情密逢、編織的原由始末；亦可捻來迎風，彷若飛羽振翅朔朔，也無風雨也無晴地空過、拂袖而去；若要低迴，也能夾在文字書寫的片片沉積岩裡，宛若遠古的菊貝化石，讓葉脈的競走迷離，拓印在史詩般的回憶裡，在淺漬泛黃的圈圍中，持續書寫著…
持續書寫，為了對抗天人五衰敗的殘朽記憶？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以利在場証明？甚而自我描摹中陰身的度亡經，那些未了、未竟的幽微，不為涅盤止息，只求來世再尋的印心？
長年窮索，搗叩研磨地書寫著，為著那彗星畫過天際的急速焚荼的愛戀，猶如短劫一數；案牘勞神，酸蝕浸淫，更是為了累劫數世的情牽，彷彿長劫悠悠無盡。
書寫，究竟所為為何？
終於，翻閱至書中「渲染」這一章節，而心有所感，猶若前一秒尚在苦參玄旨玄音的寂寥中，下一秒就忽地瞭然，流眄而笑，至於那愛恨痴纏就在光流金沙裡，琉璃而幻麗。
中國繪畫的「渲染」技法，原是畫作時手持兩筆，一為清水筆，一為色筆，兩筆輪換轉用，在熟紙或絹上先薄淡設色，再以清水筆推染、渲開，如此反覆十幾次後，產生色彩豐富的層次，猶如一泓深潭，日麗下波光粼粼，然若細看，那金光挾著視覺垂直縱身潛入水裡，每下一分，眼界猶如色彩明暗、淡濃、深淺的溜滑梯。
那顏彩不光是在絹紙表面，有如仰式悠閒地浮游著，而是力透紙背的深水潛泳，非得憋著氣息，或背負沉重的氧氣筒方能直下堂奧。色彩或水墨的潤澤，猶如春雨氤氳、細絲綿延，滲入歷經枯槁殘冬的乾裂土地，讓紙張纖維如錯置荒敗的地底乾涸斷脈，在漫長毛細、虹吸的吸附水氣中，終至伏流如渠，阡陌交融，而紙張曾經斷滅的生命也就此被喚醒。
心，一片菩提葉拓，宛如負載水墨揮灑的紙絹，那曾絢美的交頸凝視、炎燎的怒目瞋恨，就是那色筆初始的一記勾勒，疆界分明的二元對立，愛與恨，男與女，得與失，負欠與清償，相認與轉身，聚首與離散，已然清晰。
而寂然獨處的光陰，就是那枝清水筆，遠離過於喧囂的寂寞，告退眾人相互取暖的枯竭，回歸自成一格猶如自流井的豐盈，清清如水的恬適。清水筆在心上葉拓行將成色凝固的定局，全面及時雨般地成片渲過，那勾勒分明的絕決，已然氤漫開散，你與我，離去的與佇留的，彼岸與此岸，似乎有了再次共謀連結的可能。
心裡底蘊方才與與情傷烙痕和解、輕歇，但相思總是趁人不備、見縫插針，慣性驅動著書寫的迷走，五色貪嗔痴愛的色筆繼而回馬一勾，內中成色分明，再次示現的是未淨、未了，惑愛堆疊，濃烈感懷，恍然中，驚見自身情愛的修行次第，也僅僅是「外相」上的岸然，仍未及潔淨、圓澄的空寂無心。
成、毀、破、立交替煎熬中，光陰一如法雨甘露般，再次信手拈來那枝清水筆，揮潑心上情愛記憶的火燎攻心，澆熄三界火宅的催逼，心上所有的感知覺受，在相續的起心動念間隙，有了析透的澄明，明白愛戀記憶的夷毀、圓成，已經無礙轉念貪嗔痴的潔淨發心。
再一次次五彩上色，又一回回清水渲染，如此反覆的心上作工裡，終於體會所謂放下一段感情，並非擺脫一個反覆的回憶，或者壓抑幾乎跳脫而出的不確定心情，甚至是努力忘卻那人印記在自己心上的身影。真正的放下，就是帶著柔軟的悲憫，為自己與其他如己的眾生，承認所有的過往，毫無撿擇地讓它如一切所是地示現，如果還有愛，就愛吧！若有些微怨懟，就恨吧！若是想起，就回憶吧！設有失憶，那就遺忘吧！讓一切的愛戀交纏就如其本然地在心中來去，猶如那輪作替換的色筆與清水筆。
書寫愛情，一如在心上渲染彩墨，終於懂得在可心痛、能狂喜的濃淡交疊光陰裡修行。
縱然，愛情保固期已過的色衰愛弛，愛戀的最初樣貌也不復記憶，然因為願意以心帶筆，由筆推心，凡想俗念的色筆與突破外相執迷的清水筆，反覆交替地在心上渲染、滲透著，讓愛情如其本然地來去。也許，有一天自心菩提葉拓跳脫出的，再也不是愛情飛鳥的振翅騰空，更不是梨花一枝春帶淚的守候悲情，而是所有破相後的空性圓融，那是無法完形的虛空中的一點，也是可以體現諸有情的原型。
當有一天，所有的愛戀都要隨著難得的人身，生、住、異、滅，便驚覺，那都是人間因緣示現的幻象、迷障，於是過往的惑愛無明，方可願意全然敞開，臣服地被時間流離一次次渲染，直至斷離所有的二律反背。
而心，早已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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