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旅行究竟是為了什麼?
旅行,之於我這個慣常的空間的迷失者,其實是焦慮多於探險的新奇,尤其攤開地圖的那一剎那,我就有如翻閱無字天書的茫然,好不容易請路人幫我就所在位置作定位,我依然是抬頭向前方失焦,而手上的地圖早已轉了360度後的歸位,而我那被硬是強壓繞著地圖公轉的僵硬脖子,總是暗恨自己的路癡。
旅行,之於我這個能坐著就不要站著,能躺著就不必坐著的懶骨頭而言,其實游走的運動傷害,遠超過滿心愉悅的歡喜,特別是月落的更深露重,拖著已經抽筋的腳回到民宿的那一刻,我還是有點想念在家整日無事躺在自己床上的清閒。
旅行,之於我這個對外界流行變化異常不敏感的人,反正走馬燈似的人生,即便異鄉與故土的樣貌各具姿彩,經過心上炎灼熱力的旋轉,那跑馬燈早已飛梭地只剩倏忽的陣陣白光,似乎都同為一個樣貌了。
旅行,之於我這個從沒有任何嗜好與收藏的人而言,總缺少了點雷達搜索的敏銳,更興趣缺缺地沒了非不得為之的耽溺,於是,無所終地在異鄉巷弄與轉角間閒晃、發呆或打盹,似乎成為旅遊的基調,兩手空空而返,時難與人交代下次的岀期,因為在他們眼中,自另一個空間而返,我似乎沒能攫獲太多的異國情調。
我在想,旅行究竟是為了什麼?
其實,我自己心中一直是有答案的,只是那或許是面對世俗一種未能成型的合理答案罷了!這太個人精神式的說詞,往往變成意識流般的囈語,一縷幽魂的虛渺,實難以抵過務實旅行者戰果輝煌的行李箱。
在世界的盡頭單飛,我大約是隻身吃飯、旅行地到處走走停停,那體內的滴答鐘響似乎是被刻意地調慢了下來,與花花世界的繁華與快節奏喧囂,有著異調的不對稱調性,形成一種觀看或甚至是被觀看的剎那趣味。我蹲在常寂光寺的階前打盹,讓初春如文火似的日光,嫋娜輕移地在每一吋發懶的的肌膚上抹過,如暖被一般地寵嬌著我的一方自在為王的綿綿思緒,然面前雜沓的是另一格局的走馬看花,一個景點接續一個景點,彷彿拼業績似的旅遊行者,約莫是為了如孫悟空到此一遊,好與如來佛陀驕矜一番,誰知天地之大,我們是在如何觔斗雲翻滾,始終是逃不過如來的手掌心呀!莫如乾脆就地打盹,或許能讓太虛幻境帶我們在手掌的向背之間無影翻轉。
若說真要打盹發呆,豈不能在家上廁所紓解之時,或者斜倚床前的發懶時完成?何須舟車勞頓地越過千山萬水,所費不貲地來到異鄉行之如斯日常生活?其中的奧妙莫過於習慣居住的所在,那人際網絡就像層層錯結的蜘蛛絲,而奪命連環Call總是如捕快在後追殺,至於我們的慣性作用機制,依然有如工廠生產線大量製造習氣頗重的起心動念。我曾在「旅人.顯影」提到旅跡四方最大的好處就是讓自己有較多的時間與機會,躲藏在異質文化的暗房裡,在幽微燈光下,刻意延遲自我習性的曝光。除此之外,我會於旅行出發之前,將一些於世未解的鬱結,或未能了的慾念,甚至是參不透的玄理,一起打包在我的行李之中,因為我知道天地之大、世界之廣,無不能容我的秘密寶盒,好掘一方塊沃泥,細細收藏至此後的久遠數世,再度循著依稀記憶來取。我相信即便山之巔與水之涯,無一沒有不被我的輾轉人世行過,那曾經的伏藏,於今世的意念相續,是曾經發願修行的精進,或是原始初心的曖曖內含光,前世未解,今世未必,而來世則無可推託,我只是願意給自己多一些時、空的蘊釀,來萌發至彼岸的大智慧罷了!
於此,我在世界角落的晃蕩,似乎不能稱做旅行,倒像是在玩記憶躲貓貓的遊戲,而一方山水自然的美,一寸風土人情的深,之於我,都僅僅是在虛空之中,藏匿記憶的一小方格置物櫃,我的確是在諾大世界裡的虛擬置物櫃間游走,存放或拾掇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未竟意念,或者暫態無解的愁憂困頓,雖然外境四時更迭、成住壞空,縱使人世流轉、昨是今非,然而曾有的波光流轉、惑愛無明、悲欣莫名,甚至吉光片羽的隱微自性,全伏藏在虛空之中,如同阿賴耶識的性境,含藏心的所有種子投識,只為累劫數世的難得人身裡,再度因緣示現,現行薰種子,種子起現行,期待發出獅子吼,清淨所有的貪、瞋、癡、慢、疑,終能將所有雜染、有漏轉化為阿陀那識。
行走於異鄉的點與點之間,諾大的三度、四度甚至五度空間裡,只待因緣示現的鑰匙一開,待存的、來摭取的,全然有了另一個暫時的所終。一記不捨的回眸、一段未解的心事、一抹淺淺笑意、一枚伏貼的交心、一片斷簡殘篇的繾綣、一陣波浪似的心痛、一場有漏的歡愛無眠、一個銘刻的身影流轉、一句未能實現的交頸許諾、一念菩提的心清淨、一次次輪迴相隨、一刻刻幽冥惦念、一步步投生而來、一剎那的因緣示現…
而我是終於來了。
2005.03.31.宇治川.細雨霏霏.櫻色如美人淺淺未能成形的笑意。
凝視紫式部在宇治川邊的石雕,只是癡想著能與她印心,顫動著「源氏物語」裡所有意念的生住異滅。沿著川西岸游移,右手邊的平等院有著世界遺產的驕矜尊貴,我則是心量不夠地只緣牆外張望,在茶室裡眼珠子沒能停過地算是領教了日本茶道的書、敘、流、轉,如同一曲舞踊,配著三昧線的餘韻。
至料理旅館放下背包,在榻榻米上自在翻滾、笑鬧一氣,繼而倚在拉門旁,坐看「在已知中解脫」,忽瞥天色尚早,決定四處晃盪。越過橋、穿過河、行過徑,瞥見低調的「源氏物語博物館」,隱沒在約莫只有人高的樹林裡,低吟書卷裡的所有情感的開闔。進入之後,只見平安時期的昨日繁華,以縮小比例濃縮,更強效了曾經的瑰麗綺妮,專注凝視那四季的宅院,竟不覺內心也更迭了無數的春秋,而淚自臉頰滑落,是份莫名的熟悉,與故作的認生。
步出博物館,只為一絲與現世相接的雨後清新。在沉寂巷弄裡踟躕,幾株晚發的櫻色層層砌砌,挑染著幾欄墨青的水瓦,那白櫻素忍無穢,貞定清巖,在堙漫霧氣之中有份絕決,幾次想依著那超拔的皚白尋去,無奈深灰瓦巖交錯如峰,原色木門交相如石,那心所嚮往之路其實是無路的,只能遠觀地將心眼投射,算是替代性參與了此身的未果。
走回川東岸,那雨怕是與川上霧氣相謀,一時半載未有歇止的的意思,心想,離料理亭夜膳的時刻尚早,繼續未有地圖的步行,忽地左方漫眼著成片翻飛的白素,駭然!那是獨枝一樹的白櫻滿開,在蓊鬱簇圍著如山凹的一朵迷失的山嵐,我心想,再過四天即將束裝返國,這或許是今春我唯一能見的滿開櫻花了,眼下望去雖無路可循,也許又是私家的春色翻牆,但若是辛苦踏泥、費力攀牆,親炙似雪冷潔的白櫻,大概也不虛此行了。
在這樣賭氣的決心裡,自川東岸拐進長長的寬不及一公尺的小巷,才在沿途的石碑上發現,原來這是一所極小的院寺,但卻有個貼心的名字:惠心院。那院門與附近民家相若,正好容得一進一出的寬闊,我呆立怔忡,雖是無料但卻沒有長驅直入的乾脆,彷彿是久遠以前早與人相約,萬水千山跋涉而來,終於是來了,那沿途曾經積蓄的話語及思念,竟有點脫線地無可復尋,於是在外整理儀容、拍拍自己的風塵樸樸,也順便看是否能憶起個梗概。
前腳才踏入惠心院,滿園盈盈舞蹈的不知名花朵龐雜,讓我一時竟忘了尋櫻的初心,雖然初春人人總愛戀那一樹樹的花開,反倒冷落了那地平線上竄冒的風華,而此刻自己卻是全然被那園子吸附,我定眼凝神地信步走了過去,彷彿自己在某時於此偷埋入了種子,總得過來探看的殷切,那親植的花倒底開了沒。
倏忽,淚水滾落,彷若我眼下的面容有著千年蝕刻蟄伏的下水道交錯,那淚彷彿接續了一度斷了水脈的所有感懷,地底的橫渠錯落,排編出樓蘭古國當年堙漫在黃沙滾滾的繁華瞬間,而不屬於此世的所有心情悲懷,鮮明地如一部史詩地展延,漂浮在眼前虛空中的捲軸,示現著未竟、未了、未能的所有懸念。
那向晚,我是院中唯一的訪客,默然無聲裡,我卻感受到千年等待的頹圮與忠後如實交付,我未止的淚水承接著當年離去交付予人的我的譴悲懷,於今,再次以陌生的肉身接過,恍然中有種電流行過的微微刺痛,我心裡底蘊的悲,就被輕輕地提點起來,泛漾著與空間與時振動的波頻。
手上經常是工作狀態的相機,心底隨時視旅人興奮啟動的亢奮,於此,突然完全繳械了般,只是相認的情怯淚水未有歇止,千年的等待已過,我這輪迴的旅人,蒼茫流轉於恆河沙數的人世後,依然帶著未能究竟的覺知,踽踽獨行地來到,上次是慌張、離斷地遠去,而此次前來,卻是曚昧中的不知所以。
而我是終於來了。惠心院的本堂自開山祖師弘法大師空海於821年創建之後,不知早已整修了幾次,草木恐怕也已是輪替了幾番的有情,而那十一面觀音立像,曾經是惠心僧都(942-1017)講述「往生要集」的人頭鑽動禪堂,如今早已閉鎖在文物保護的幽暗裡,我在本堂附近踱步張望著,一如當年愚痴昏昧地至誠請託,開悟的究竟真的是離苦得樂嗎?
而我是終於來了。只是這次千年後的依約前來,在虛空中的層層暗櫃裡,取出當年未有究竟的困頓,叩首尋思未果的雜亂念頭,我這次前來是為了有所了悟地整理那一片片身影交錯的光影、一絲絲細微不可覺察的氣味、一段段和著貪嗔痴慢疑的記憶,摺疊如一朵朵紙蓮花,再點燃洞見如火,將所有的牽掛焚盡灰飛煙滅融於虛空,只為了止於涅槃的前行?還是千年空轉,這世我貪嗔痴慢疑依舊,悲欣惑愛如常,怕是苦集滅道的四聖諦依舊未能證悟,此次前來,又是為了交托那似無可解的困惑無明,只因現世已然沉重,道途尚遠,於此暫時托管,又是企盼千年之後證悟終能曖曖內含光,將一切有漏得以消解?
而我是終於來了。穿越時空相接著女子不知所終的泣訴,我的心痛得以怦然接續,而那人早已陌路,不變與可變的,似乎就是我的守候,因為掛念,變成一種無可解的宿緣,然可以記憶,也可以遺忘,或許,讓彼此相忘於成住壞空的人世,那是唯一的解脫。
我靜默漆黑中,獨坐在惠心院的一角,叩首尋思,一如當年,直至院門將掩,我才在微雨的夜裡不捨離去,過橋,又是頻頻回首。是夜,寤寐難眠,前塵舊事在心底的軟泥處,翻潑了所有那年忽脫的中止,就定止在那年宇治川上,縱身一跳的嘆息定格,關於愛與不愛的,承恩與負咎,欲想與不能…
清晨破曉,宇治川上氤氳水氣成一縷銀白絲帶,似要將過橋之人,拖拉至將底嗚咽的滾滾江底。再次走到惠心院,我至心一叩首一合十,坦然地接受所有的因緣示現,關於千年流轉的身心難以安頓,我已是厭離地欲意出脫;至於那人在一次次相認裡的交心而後的負欠,我早已不捨地難忍再次加害於他,相忘於天涯吧,即便輪迴再見,交錯的一抹微笑就夠了,所有欲愛不能的記憶就消融於虛空之中,一種莫名的惘然。
獨坐在無人的惠心院裡,靜謐之中是我的腹語,對這一花一草、一景一物、一土一石,對話著一期一會的難得。此去經年,怕是各有各的彼岸了。
而我是終於來了,在千年的等待之後,然我即將繼續踏上流轉的旅程,希冀在無漏的究竟之中,自輪迴的轉盤離心甩脫,生住異滅的最終,消融。
附註1:惠心院建於西元821年,由真言宗(密教)開山祖師弘法大師空海所建。而後由惠心僧都(942-1017)重建,而後以惠心院名之,惠心僧都於985年著作「往生要集」為日本密教的重要典籍。惠心僧都被「源氏物語」的考證學者,認定為書中橫川僧都的原型,於書中橫川僧都救了於宇治川投水尋死的浮舟,而後引領她進入禪修空門,在古佛青燈之中,再次新生。
附註2:糾纏於薰公子與八公之間的浮舟,卻只是兩個男子情愛的幻象投射。薰公子先是因為浮舟的樣貌與他所思慕的大君神似,以及八公之間的競爭心態,而娶了浮舟,之後卻將她冷落在宇治的微雨氤氳中,那份愛似乎是謎團,讓浮舟看不清真正愛情的樣貌,也無從走出來或施力;而宇治川上奔騰的霧氣像層毛玻璃,就這樣團團圍住浮舟,她就這樣朦朧地被展示著,像只被保存良好的壓花,嵌在毛玻璃裡頭,就只是這樣被人瞧著,卻讓人無法觸摸靠近,這是薰公子的競爭陰謀,他可以不愛浮舟,但他也不要讓對手染指她,這是薰公子物化浮舟的卑劣手段。而八公不過是個魯男子,只知一味性愛擄獲女性,卻從不願意進入對方的靈魂,去承認精神層面的自體圓滿,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物化。最後,浮舟投身滔滔的宇治川,一個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無奈,後來被橫川僧都所救,進入空門,在青燈木魚陪伴中,追求究竟的身心靈安頓。
浮舟的愁苦,就在篠田正浩所拍攝的「浮舟」動畫裡展現(源氏物語博物館定時播映),這則故事呈現的不是愛情粉色的幻象,而是男人普遍物化女人的悲劇,大概也是「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最想表達的女性的原罪與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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