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蔡裕國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可是有一件事能肯定:他從不曾遭受過如此的待遇及打擊。
自他懂事以來,就有一群異性圍繞著他。在家裡,它是得寵的獨子,母親及小阿姨們對他疼愛有加,他天生就有女人緣,在女人堆中打滾從沒一個異性能抗拒他的魅力。
上了學校後,他的身前身後總是圍繞著一堆仰慕的女同學,鮮少有機會和男同學混在一起,那些男同學罵他「見色忘友」,他一點都無所謂,他覺得他們是「酸葡萄心理」。而他被女同學包圍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不是他的錯,誰教他們不自己照照鏡子,查查自己的成績?
這種對女生的優勢一直持續到念美術系遇見小雪。然後他被小雪天人般的姿色所迷醉,驅走身邊所有的異性朋友,為了向小雪表示忠貞…。
但這次他卻慘遭滑鐵盧!
現在已經是下課時間,觀察了許多天,他已經能掌握人事室那位職員的作息習慣。
剛剛見他拎著皮包急急出去,他就知道她會衝到教職員停車場,然後開著她那部破舊的紅色喜美一千三轎車,直奔附近幼稚園去接她的小女兒。這大約得花掉四十分鐘的時間,等她又回到辦公室時,剛好四點二十分整,接著整理一些檔案,她才關門上鎖,準時下班。
四十分鐘的時間?那足夠完成他想做的事綽綽有餘!
而且他也已想好了,如果有人突然闖進來時的應對說辭:替人看看辦公室該不是什麼新鮮事吧?!
蔡裕國大大方方地走進空無一人的人事室,好像他已經熟練於幹這種不光明磊落的勾當。他走到「各系所人事資料檔案櫃」前,很快地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抽屜。那抽屜外貼著一張電腦列印的字體,上面寫著「音樂系」三個字。
他在抽屜內翻找了一下,音樂系的教職員總數不超過一百人。他很感謝人事室小姐把檔案整理得非常清楚簡單,可見她除了每天下午溜班四十分鐘之外,倒是一位盡職的好員工。
他在分類隔板「副教授」的一格很快便找到了他要找的名字──「舒志泉」。一切都很順利,他看看手錶,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心中竟然有些得意…。
學校行政系統最愚昧的事之一就是行政資源浪費!幹嘛每個辦公室都放一部影印機?他這麼想,不過這回他倒是很感謝這個人事室的影印機設置。他面帶微笑地把牛皮紙袋內的資料抽出,走到人事室的影印機旁,不分青紅皂白地把資料全部影印一份。他想:難道那些行政官僚真的天真的以為這些職員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的機密檔案直到下班?
等他把想要的資料都影印完成之後,也不過才過了二十分鐘,他又用了五分鐘把資料好端端地歸回原位,並檢查確定自己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發現以他的才智來做這種事真是大才小用!雖然這不是一件見得人的事,但他安慰自己:幸好他不是江洋大盜,而只是偶爾學學○○七情報員,為自己蒐集些有用的情報罷了;孫子兵法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一定要從舒志泉手中把小雪搶回來!
回到住處,蔡裕國把舒志泉的人事資料取出一一過濾。
裡面包含了著名音樂學府的畢業證書、小提琴和鋼琴獨奏的能力檢定認證、體檢證明、個人自傳、履歷及考核表…等。
「紐約音樂學院?原來是個洋博士。有什麼了不起?」蔡裕國瞄了一眼舒志泉的文憑,自言自語。又拿起另一張紙。
「…演奏的資歷還不錯嘛!開過這麼多場獨奏會?」看著資料上列舉的演奏場次資歷,蔡裕國不屑地搖搖頭:「連維也納也待過?還當上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他丟下資歷,懶得往下看。接著入目的是體檢表,這可激起了他的自信。
「一百七十四公分?太矮了吧?!怎麼跟我的一七八比?…才七十公斤?勉強及格…不過我八十九公斤,一拳就把你撂倒!哈…哈…哈…。」
他忽而從一整排的「正常」印章中看到一個「異常」字樣,眼睛亮了起來。
「G.P.T.值六點五?該不會是肝硬化吧?」可是他又看到該項目後的註記:「複檢值二點一,正常。(可能係熬夜引起的暫時性肝功能異常。)」因而大失所望。
蔡裕國又看了舒志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附件資料,沒發現甚麼有用的情報,越覺自討沒趣,正想收手時,見到了舒志泉的服務考核表。
「哇!全部都是『優等』?有沒有搞錯?難怪這麼年輕就當了副教授…嗯?這是甚麼?」
蔡裕國終於看到了舒志泉考核表背後的「備註欄」有一些文字。
「天!原來他有違警記錄!?…這是?…幹嘛醫院住了一個月?是不是有了不可告人的隱疾?我得去查一查…。」
蔡裕國把有關的時間地點記下來,然後把小冊子安安穩穩地放到上衣口袋,心裡落實了不少。他臉上露出詹姆士龐德般的自信笑容:「我一定要讓你無所遁形,教小雪對你死心,重回到我身旁!」
* * *
為了幫舒志泉追查他的身世之謎,以及解決他夢魘的困擾,藍帖信特地查詢了世界上有關催眠治療法的醫學文獻和臨床報告。雖然最近他已在這方面花了頗多的時間,也調閱了不少資料,但實際上,他對於臨床的診治尚不太有把握。儘管他是一位精神科醫生,有很多機會把這種特殊的治療法用在病患身上。即使是個作物栽培學教授,如果有朝一日手握一把鋤頭親自下田耕作,也一定比不上一個目不識丁,長年和土地廝混在一起的農夫。藍帖信就是這種狀況,平常除了指導一些失眠病患運用自我催眠法幫助入睡外,鮮少實際操作暗示催眠法來從事治療。所以一時間,他也沒把握能在舒志泉處於淺層睡眠時,使用準確的暗示來引導他說出一些埋藏已久的記憶片段。
催眠法之運用,旨在停止一切有意識之思考功能,進而以適當的語言暗示或其他象徵方法,引導出潛意識的壓抑情緒,以謀求達到減輕或解除精神病患症狀之目的。
藍帖信仔細閱讀著:
想達到此一目的有兩個要點:一、務必使受催眠者完全解除防衛意識,全身放鬆,意識活動呈現完全休眠狀態(停止一切主觀之思考活動)。二、進入被掩蓋之潛意識「情緒壓抑區」,誘導激化情緒反應(注意若非受壓抑之情結存在則無效)。此兩個重點在處理過程上必須格外小心,否則極易產生失敗的結果。
就第一個要點而言,首重建立施催眠者與受催眠者間之信賴感,其次才是環境氣氛的營造。除了必須取得受催眠者的完全信任,更困難的是建立「催眠指令」。「催眠指令」在催眠治療中非常重要!沒有良好的「催眠指令」很難掌控被催眠者的情緒,即使僥倖達到意識休眠狀態,也只是自發性的發洩狀態。不能掌握催眠療程,徒浪費時間而已。
第二個步驟的要點在於取得潛意識保險庫的鑰匙,和掌握導引暗示。
雖然主體已進入意識活動休眠狀態,卻仍有可能關閉潛意識之門。此種狀態即一般「真睡眠狀態」,無助於催眠治療的目的。唯有找到潛意識的鑰匙,打開潛意識的保險庫,才能導引出壓抑的情緒內容物,來進行紓解和清除,達到治療的目的。
「潛意識保險櫃的鑰匙?」藍帖信自言自語。
以舒志泉的案例而言,似乎困難且複雜得多。第一、他要導引出的是兒時的記憶而不是被壓抑的情緒。第二:他受困的是奇怪的夢境,不是變形的情緒投射。舒志泉「潛意識保險櫃的鑰匙」到底是什麼呢?藍帖信有些迷惑。
* * *
「喂!妳在發什麼呆?」
小雪被突如其來的問句嚇了一跳。原來是她的室友多多,不知何時已經站站立在她的背後。
「我的小美人,我的愛人!妳最近怎麼老是魂不守舍?」
多多本名叫「聞朵芬」,因為名字有一個「朵」字,所以大家都叫她「朵朵」,久而久之就成了「多多」。因為和小雪是室友的關係,兩個人的感情特別好,彼此戲稱為「同居人」、「夫妻」,所以多多一直稱小雪是她的「愛人」。這時小雪愣坐在一幅經營了一個多月,猶未完成的油畫前。
「嘿,妳的畫風好像變了?這是什麼?讓我來猜猜!是不是『達利』的超現實派?」
多多兩手放在小雪的肩上,對著那幅未完成的油畫品頭論足。
「沒想到妳讀的是戲劇,卻很有審美眼光!」小雪驚訝道。
「都是老婆妳的調教嘛!」多多親密地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妳這大畫家日夜相守,誰保証我不會也成為知名的畫評家?說真格的,妳不是一向走著『莫內』的印象派路線嗎?什麼時候也追求起超現實主義來著?」
小雪並不回答這個問題,有的時候人只是順著感覺走,不必一定有什麼原因。愛上舒老師不就是?更何況只是一幅油畫習作。
「妳覺得這幅『夢幻』,畫得的怎樣?我的超級畫評家?」
「夢幻?」,多多把一隻手掐著自己的下巴,一副專家評鑑名畫的神色:「妳讓開點,讓我好生端詳一番...」
多多在畫前走來走去,好表示自己正在思考。
「光線掌握得很準確!果然名家的手筆,有點像科幻片的電影海報...」
「什麼?妳這死丫頭,把我的畫說得一文不值!」小雪打了多多的肩膀一下。
「開玩笑的啦!其實妳去當廣告社的設計師傅綽綽有餘。妳看:畫中的景物多傳神!昏天暗地,好似暴風雨前的寧靜,...這天上的雲窟窿,投射出了一道光華...像『羅倫佐』時代宮廷成熟人文主義的教堂聖畫...是耶穌要降生了嗎?不過,這地上的東西是什麼?我就『莫宰羊』了!是一棵樹?又像是竹竿...竹葉子可不會長成這副斗笠的德行!哪有這麼大片的竹葉的?...讓我想想...嗯,更像是一個天線雷達吧?和外星人聯絡用的。耶?這邊的石頭上幹嘛留著一塊空白?」
「我也不知道?這幅畫根本是下意識畫成的,這塊空白我還不知道應該畫些什麼...。」
「嘖!印象派大師『伯拉克』的典型說法!在合理的畫面中留下些不講理的安排,妳真是越來越高深了!」
「別鬧了!我是認真的,才不是什麼抽象畫,只是這塊石頭上好像有些什麼存在,我還是不太能確定...也許是個人吧?」小雪若有所思地回答。
「反正是一場『夢幻』嘛,你不如去床上躺下好好的睡一覺,醒來不就知道該畫些什麼了?我的小親親。」她笑著閃開小雪的粉拳。
「去,去!成天只會拿我尋開心,不然就是糗我,還要妳這老公幹嘛?」
「嘿!你這小蕩婦,是不是想藉故紅杏出牆了?還得先問問我這個同居人有沒有意見呢!...噢,對了!一定是心上有了別人。難怪上回我們的『蔡大帥哥』會吃鱉?!給我老實招來,說!你到底是勾引了哪個野男人?」
多多嘟著嘴,一付吃醋的模樣,把小雪逗得開懷起來,被她直逼到了床上,接著一陣搔癢,笑得眼淚都忍不住流了出來...。
「不要,不要!饒了我吧,我招了就是...。」小雪逃無可逃,為了要多多停止搔癢,只好投降。
多多聽她這麼說,倒有些意外。
她本來純粹是與小雪嬉鬧著玩,對於小雪拒絕蔡裕國的追求是早在意料中事。卻沒料到會從小雪口中輕易套出了心事來。
於是她正經八百地坐在小雪面前:「說吧!是那個上帝賜福的傢伙,中了第一特獎?」
小雪有些靦腆,兩頰霎時嫣紅起來。
「其實他是我夢中的白馬王子,已經存在夢中許多年了...我從沒想到真的能在現實生活遇見他,而且就在我們學校...。」
「豈有此理?夢中的白馬王子真的在現實中遇到?小雪,你不會是『席絹』的小說看太多了吧?是哪個科系的同學?快說!我也要去看看這頭白馬。」
多多實在難以置信,不會是小雪在作弄她吧?哪有人真的遇到夢中的白馬王子?那是鴛鴦蝴蝶派小說的情節哪!
「不是男同學,他是我們的樂器...」
小雪話未完,就被多多打斷,而且她兩眼瞪得像兩個已經剝了皮的荔枝一般。
「舒志泉!?妳是說那個音樂系的年輕副教授?妳真的...迷上了他?」
小雪見多多大驚小怪,反而一臉疑惑:「是...啊,怎麼了?妳像吞了炸彈一樣?別嚇我好嗎?!」
「我的天!我的好老婆,請妳能不能換別人?難道妳不知道這個舒志泉老師是全校女生的共同夢想,大家的e世代『虛擬愛人』?妳不怕被數百個情敵踩成肉醬?!」
「難道,還有別人夢見他?」小雪會錯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多多仔細想,其實她愛上舒志泉老師也是很自然的事,就連自己剛認識他時也狠狠苦戀了一陣子...。
「他的條件當然是無人能比:單身、英俊、家境富裕,又有氣質、活力而且幽默、風趣、沒有家庭包袱...可是如果照排隊的,妳可能會排到校門口對面那家麵攤裡去!你太天真了,舒老師從來不會接受學生的感情的,他的生命中只有音樂...」
小雪臉上飄過一陣陰霾...
多多見狀趕緊住嘴,改以安慰的口吻說:「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啦!以妳這「萬人迷」的姿色,也許還有奇蹟也說不定?不過到時候妳肯定會成為「舒志泉老師迷友會」的頭號共同敵人,嘖!」她嘆口氣:「我真為妳擔心。」
小雪一聽略為釋懷:「我才不管別人如何迷戀他,他是我多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男人。這是命定的,否則他不會存在我的夢中那麼多年...」
多多實在不敢相信,一向個性保守、嫻靜柔美的小雪,竟然有如此露骨的表白,可見她的意志堅決,不是「迷戀」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妳說妳夢見他?是在妳認識他之前?」多多懷疑地問。
「直到最近,我才第一次見了他的面,但是他存在我的夢中至少已經十年了!」
「你沒騙我?」多多質疑道:「我可是妳最親密的老公噢!」
「我不騙妳!這個祕密多年來一直存在我心裏,所以我不能接受別的男孩子的感情,即使他們再優秀、再殷勤,都比不過我的夢中情人。而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他,上天安排我在這所大學與他見面。那就代表這一切不只是一場夢!我將與他攜手一同走向幸福的未來!」
多多聽了小雪的一番話,又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幸福的遠景,心中深深羨慕著...也許,誠如小雪的夢境所預示的,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舒志泉老師。他們將會是天作之合,一對被流放在人間的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