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抽菸就有抽，何必這麼虛假？當外務的那一個不是菸酒都來？有時候應酬、玩女人都是正常的。」黝黑的皮膚，高聳的身材，挺鼻子深輪廓。老人硬塞給我一根香菸自己也點了一根之後說。
本來我是不抽菸的，他再三邀我才勉強接手，被這麼虧我聽了頗不以為然，這不是故意羞辱我嗎？真後悔在一陣推卻之後還是接過他請的菸…我雖是個跑市場的食品業務員，偶爾抽抽「伸手牌」的假菸【註】，可那也是業務需要。更別說應酬喝花酒玩女人了，我根本沒見過那場面，更別說經驗…可是中秋節第一次應邀來人家家裡烤肉，又面對她的父母和四個兄嫂、姐姐，我能生氣嗎？
「伯父，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根本不是這種人。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我微愠。
那次之後，我從她嘴裡聽到，她的諸位哥哥事後對我的評價：怎麼說話口氣像個流氓？
真是天地良心！我會像個流氓？那她父親像什麼？幸好內人也是個硬性子，鐵了心非嫁不可，還是順利的把她娶回家。
後來我才知道，她們家是個標準的父權社會，她父親在家一向「威權」，說話沒人敢頂嘴。不高興時四個兒子、兒媳和女兒都只能立正站好，不敢吭聲。而她父親對於女兒的擇偶對象只有一個標準：非公務員不可。
我不愛當公務員，當然是橫刀奪了人家的愛女，是故第一次的家庭聚會，表面雖邀請我去烤肉，但實質上則是要我「知難而退」，只是單純的內人和這粗線條楞小子還以為好事有譜，根本不懂人家的用心，當然是厚著臉皮當沒事。
反對我娶他的小女兒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心態，一直到新婚後不久的一個事件表露無遺：
那天我陪同內人回娘家，才上樓就狗血淋頭開始被他訓話，什麼難聽的話都出口，越駡越火，三字經五字經都來，甚至把自己的女兒駡得連妓女都不如。像是說她六親不認，有了男人就「隊狼走」沒了家人…受辱的慘烈只能用「不堪入耳」來形容。我坐在一旁真的是丈二金剛，又不捨內人被駡得那麼委屈，聽了半天終於才知道他是「指桑駡槐」，從頭到尾壓根兒是在駡我！
原來是前兩日上午帶內人去一個園遊會，人聲嘈雜之中碰巧遇到住在附近她的舅舅夫婦，除了在婚宴上見過一面，很不認生的我當然認不得。內人跟長輩寒喧時，我杵在一旁，也忘了到底有沒有開口稱呼一聲或叫得太小聲沒被聽到。結果這個舅母似乎注意到了我這個新甥女婿禮貌不周全，後來不知怎的就傳到了丈母娘耳中…。
一聽出端倪，我馬上連連賠不是，並當場帶著內人直奔舅家認錯，當面跟他們致歉並解釋我的無心。舅舅本是個寛大之人，當時也沒意識到有這回事。反倒錯愕地直說根本沒什麼事，不必小題大作，舅母在旁也覺不好意思…。
自這事件之後，我才深深明瞭妻家的生態，從此去她家時二話不說，只是當個小女婿。年久日深，他也漸漸明白我的為人，反而開始對我客客氣氣照顧有加。聽內人轉述，他說我是個「古意人」，叫自己女兒不可太霸道欺凌。
就這樣，在他們的大家庭中，從此我隱身在內人之後，若有機會參與家庭聚會，也成為一個最安靜的晚輩。遇到有事，一切聽命行事，反正要我往東我就往東，要我往西又何嘗有什麼困難？儼然一個乖順的空氣人。
漸漸我才了解到丈人的身世，他是少年時從福州來台學裁縫，後來戰亂回不去了，於是在台落地生根。當初一個沒有家人的唐山子硬拐娶了在地有頭臉的布莊二女兒，也是受了很大的阻力才娶了台灣女兒。後來丈人出師開了西裝店栽培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大，做到裁縫工會的監事退休。兒子一個一個進了銀行黨職，大女兒進了農會，就小女兒沒進公家服務。(所以女婿也要公家機關)
兒子都成家立業事業有成之後，他還是堅持守在鬧區租賃了數十年的狹小木屋，不好物質享受，只把畢生的資源都留給子孫，卻不給子女帶來過重的負擔。開放大陸探親後，每年都帶了錢返鄉回去孝敬母親和親族，還曾把高齡的老母親從大陸帶來台灣住了一陣子，因為她不適應久住才返回。
退休之後，丈人和丈母娘倆老相依為命。丈母行動不便，老人三高，丈人對丈母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樣一晃過了十多年，丈人有一天覺得吞嚥困難，到醫院一檢查，不得了！原來得了食道癌。一家大小開始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內人不時支援掛號檢查接送手術種種治療處理手續。丈人先是開了個胃進食孔，後來電療化療之後稍有起色，覺得無味覺人生乏味又開始流質進食。時好時壞在醫院進進出出甚至進了加護病房。最後決定不進安寧病房，只申請了居家醫護。
由於倆老獨居，子女們為他僱了一個看護，幫助生活起居餵食便溺。老人氣力漸衰，又行動不便，開始沉默少言…。
隨著日子流逝，他的體力越來越差，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在他癯癌之後，我曾聽內人說他躲著偷哭。堅強嚴厲的父親形象背後其實有著一顆豆腐心。他也曾當面跟我吐露：為什麼都活到這一把年紀了，還不得善終…得了這種煩人的病症。」我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要他放開心，不要煩惱。
中秋節前一日，提前為他慶生，家裡煮了一大鍋豬腳麵線。我也應邀去。連假三天，四個兒子媳婦帶著孫子回來，一大家人熱熱鬧鬧地在樓下烤肉，老人家似乎精神好了許多，坐在二樓窗口閒情逸緻地看著窗外。我也上樓跟他招呼：「您在窗口聞得到樓下的烤肉嗎？」「會呀！怎沒聞到？…」我也刻意和他親近，湊過身去窗口，果然飄來一陣肉香味。
中秋節當天，本想上樓跟他問候，但看他睡得熟就沒吵他。下午子女們原想拍一張全家大合照，但他一直在樓上沉睡，所以也不敢去驚擾。到了傍晚，看護忽然呼救，說他沒了呼吸，子女們急上樓查看，原來丈人在睡夢中仙逝，選擇在子孫團聚的中秋佳節離開人世。我上到樓上，見他最後一面，握著他猶未冷的手，怎麼也沒想到他走得如此匆促卻從容。安詳地在子孫環伺之下，溘然長逝。不悲不喜，人生就此劃下完整句點，把一生奉獻給子女，留給子孫一個堅毅的典範。
忝為他的女婿，從沒為他做些什麼。我邊為他燒著腳尾錢，一邊看著他意氣風發的遺照，回顧和丈人過去不多但點滴的相處，彷彿他依舊精神奕奕地在訓誡著子女。雖然一直對他敬畏不敢親近，最後終也由本來的保持距離變成了體悟和崇敬：雖一生無法陪伴在身側對父母盡孝，他仍是個孝順的人，也以身作則教導子女。獨自在異鄉奮鬥，受盡不為人道的辛苦和寂寞，擔負著家庭重擔卻無私無我。強力凝聚著一大家子人口的和樂和團結，我想這是他最令人稱道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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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伸手牌香菸：自己不買菸，只抽人家請的。
吸假菸：抽菸時只吸到口腔即吐出，沒吸入肺中。
丈人年輕時的帥模樣
丈人在醫院治療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