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到20世紀的文壇有三位光輝璀璨的人物,泰戈爾、普希金和紀伯倫。三位大文豪都多才多藝,也都是詩歌「天才」,表現出非凡的創作天賦。
泰戈爾和紀伯倫除了詩歌、小說創作外,繪畫的造詣也頗深。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自然雋永;紀伯倫(黎巴嫩)是散文詩的先傑,對於愛、友誼和信仰有很深刻的著墨;俄國詩聖普希金在世界文壇的地位雖不如托爾斯泰與杜斯妥也夫斯基,但他的《秘密日記》對於文學的「性解放」運動,有著不可抺滅的偉大貢獻。
秘密日記中普希金視「交合」為極樂,女陰為生命之門,敘述床笫技巧精細寫實,赤裸、透徹,不畏露骨真實地呈現。這樣敢於誠實面對性愛的文學創作態度,也為後世的文人詩人,打開了一道「真性」的大門。
性既是自有人類以來繁衍必需的自然行為,以性為鄙劣或污穢的想法?實在是虛偽至極且非常不合理的對待。但是自私、暴力、不和諧的性行為,往往和罪惡互相糾葛,造成社會保守力量反彈,是故傳統社會對它有隱形制約和不公的壓制和歧視。
是故文學作品之性解放,往往只是打高空呼口號,總被自命清高或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視為洪水猛獸,一直到求真求實和開放藝術的近代才得到平反。現在在詩中談性或寫性已不是什麼特異獨行或害羞的事,甚至有人直接用道德家所謂「不堪入目」的文字來命題或寫詩。(如陳克華《欠砍頭詩》)其附帶的意義不諦為了現代文學的開放風潮,搖起呼應人性無罪和藝術無罪的大纛乎?!
之前筆者也曾貼過一首短詩:
【自慰】/路痕
他每晚必在稿紙上
擠出些精液
雖然不曾找到一顆
饑餓的卵子雖然總是
成為翌日陽光下之
曝屍…
他喜歡靈感在孤獨中被
強暴的快感,喜歡
當稿子揉成卵狀溢出
濃腥的詩味
雖然,
他的受精卵從未著床
也沒個人樣。
這首詩的「性」寫得雖很直白,但實際卻只是以性來明喻殫精竭神創作,卻不一定有成果的辛苦。男人寫性似乎可以比女人理直氣壯些?然而近代前衛女詩人(如羅英、夏宇、顏艾琳、江文瑜…等),詩中並不會避諱性愛甚至連月經、精液、白帶等身體極為私密的議題都能入詩。可見得現代詩學對於性的題材、討論或應用俱已擺脫了傳統道德的羈絆。
【度冬的情獸】/顏艾琳
冬天的時候
我們窩在棉被的巢裡,
獸一般地取暖。
親愛的小孩,
你貪心地吸吮我的乳房
含糊而濕濡地說:
“你的雙乳很原始、
你的奶頭很古典、
你的體溫很東方”
是的,我們臥姿
是洪荒時期取火的動作,
藉由摩擦和不斷地鑽抽
來燃燒自己的文明。
親愛的小孩,
睡意來襲之前
我們都是“更新世”的野獸,
還在渴望著直立的生活。
但,我們還是蜷躺著吧!
用肉體建築最初的洞穴,
潛躲我們害羞而不可告人的進化。
顏艾琳這首詩所描寫的即是性愛的第一現場,用的語詞更是淺白而直接,不但提及性愛,甚至連動作都很鹹溼…這樣的性愛書寫其實在新時代女寫手的筆下已經司空見慣,不是什麼新奇的事了。
我們且再來看看下面這首散文詩:
【金魚】/龍青
「妳是指最小的那一尾嗎?」翻開被子,男子問枕邊宿醉的女子。「不如讓我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女子頭側向牆壁,聲音細微得近乎無聲,卻冷冽得像把刀,凝固了空氣,凝固了時間和魚缸裡游動的金魚們。
隔夜的酒氣興纏綿後的體味混雜一處,隨鮮紅的魚尾用力擺動著。
這房子很有些老舊了,女子凝視處,有一團微黃的水漬,彷彿永遠乾不了的欲望,一圈一圈,無止境地向外延伸、攀爬,「他人是地獄。」她張嘴吐了個泡泡,哭了。
作者以一句無來由的問句「妳是指最小的那一尾嗎?」點破主題(金魚),為什麼題目是金魚而不是其他的魚呢?其實金魚的象徵意義有:
1. 被玻璃缸困住身不由己
2. .養尊處優其實是供人玩賞之物
3. 色彩艷麗惹人憐愛
4. 悠閒高雅的舉止
5. 溫和不野蠻
6. 弱小無力的「游」體
當然取這個題目也有可能是來自視覺經驗的直接感想。對詩題的意象有了體認了解,再來看內容就容易多了:
第一段用的是倒敘語法:大意是一個喝醉了的女子頭側向牆壁說了一句:「不如讓我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他既恨那個男的,也恨自己?) 聲音細微得近乎無聲,(無力或怕他聽見?)卻冷冽得像把刀(看破人生的冷涼),凝固了空氣(當下的氣氛),凝固了時間和魚缸裡游動的金魚們(時間和感愛都凍結在當下的恨意,連魚缸裡的金魚都凍結了。
由最後一句才看到了:那條小魚原來是魚缸裡不知何時跳出來最小的一條,而且被蒙在被子裡。(弱小卻企圖逃脫被框限的天地,結果跌在床上,被被子蓋住。當然還是難逃一死!
作者的寫法是運用「故佈疑陣」來激起讀者的好奇心,如果只是循著文字去解讀,並不能對於詩的「本事」有任何可解的了悟。請看只有一句的第二段詩:
隔夜的酒氣興纏綿後的體味混雜一處,隨鮮紅的魚尾用力擺動著。
這一句說明了在前段的事件之前,兩個人曾喝過酒、做過愛,那酒和色的濃烈就如那為活命掙扎著的金魚魚尾一般在視界裡擺動不停…
這房子很有些老舊了,女子凝視處,有一團微黃的水漬,彷彿永遠乾不了的欲望,一圈一圈,無止境地向外延伸、攀爬,「他人是地獄。」她張嘴吐了個泡泡,哭了。
這一段場景的描述證明了可能的推論:女子是賣身的,微黃的水漬永遠乾不了…很可能是歡愛之後的黃漬,一圈一圈代表一次又一次同樣的際遇,因此這女人以男人的身體為地獄,覺得自己就像隻被玻璃缸困住的金魚,雖美麗不愁衣食生活,卻跟行屍走肉沒兩樣…因此才會說她張嘴吐了個泡泡,哭了。
「他人是地獄。」是這首詩的詩眼,這句寫得非常有力!最後的「她張嘴吐了個泡泡」有卡夫卡變形記的趣味,當然是為了把女主角悲苦的命運跟金魚連結,也有回歸呼應主題的效果。
由第一段魚落在床(榻榻米?)上的線索,華麗衣著、養尊處優如金魚…卻心生恨意?不但想殺了做愛的對方,也想自我了結的自虐心理來分析,縱觀全詩最容易讓人聯想起日本的「藝伎」。
記得曾看過日劇「仁醫」裡的藝伎「花魁」。「花魁」是藝伎之首,就好比現在的選美冠軍一樣,一般藝伎如果找到「旦那」(包養的恩客),就從此衣食無缺,連所出的藝伎家也一同得到經濟的支柱。而即使是被選為「花魁」,還是一樣沒有人身自由,只是個男人專用的高級花瓶和妓女而已,這種無可改變的命運,即是生不如死的怨恨,「旦那」(恩客)既是最大的施恩者,也是綑綁藝伎無可擺脫的魔鬼。因此,「藝伎」也是過著地獄般的「金魚生活」,然而諷刺的是:金魚正是當時陪伴她們最常見的玩物。
藝伎玩金魚,恩客玩藝伎。金魚只能在小小的玻璃缸水中游,藝伎則只能在風花雪月男人的手掌身體下生活,這麼看來,誠然金魚也是藝伎,藝伎也是金魚。當藝伎玩賞金魚、看到金魚跳出魚缸,怎不看到自己的不堪?
除此之外,男人的觀點可能還可以把最小的金魚聯結到精蟲的想像,所謂「魚水之歡」,金魚之於水,對男人來講也是女人之於水,那麼那些歡愛之後遺留在床笫之間的死亡精子,不也是一隻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的死亡的金魚嗎?
是故,龍青這首散文詩,百分之百也可以看成含緒又含恨的「性愛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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