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在小的時候,睡覺總是要開著小夜燈才敢睡覺,因為眼前一片漆黑會讓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沒有安全感。但是,現在的我雖然已經瞎了,內心卻非常的平靜,我想,如果現在躺在這裡的不是我,或許會是小容吧。老天如果一定要奪去我們其中一個人的眼睛,那麼,我很感謝老天奪走的是我的。在醫院裡的生活,並不會給我帶來太大的困擾,因為我只需要整天在床上躺著或坐著。小容也幾乎整天都在醫院陪我,跟我聊天,所以我也不會感到無聊。我發現,當我聞到小容身上的香味時,我的心裡就會有一股安全感,一種平靜的感覺。
『對了,妳不用去排戲嗎?』照理說,目前話劇社每天都要排戲的呀。
「我退出劇組了。」小容簡單的回答。
『為什麼?』對於小容的退出,我感到疑惑。
「因為我現在只想陪在你的身邊,我也是想陪在你身邊才加入劇組的啊。」小容說。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我跟小容聊了很多,也知道很多我原先就應該知道的事。原來小容的父母在她小時候就因為車禍死了,之後她被爺爺跟奶奶扶養。她爺爺由於在日本經商,所以常常都不在台灣,小時候都是奶奶在照顧她,現在則是她一個人在台灣生活。我一直都不知道,小容原來是一個人那麼孤單的過著日子,也難怪她會跟老姐那麼投機了,因為老姐一直都很欣賞能獨立的人。在我知道小容是孤單的長大後,我越來越想保護她,只是如今的我,還能夠保護她嗎?如今我只是個瞎子,一個什麼都看不到的廢人。現在的我好後悔,沒有早點將小容緊緊的抱在懷裡,告訴她『我喜歡她』。如今的我,已經沒有那個資格了,已經失去了愛她的資格。這是我第一次討厭自已對愛的不確定,對愛的懦弱。上天是為了懲罰我,才奪去我的雙眼嗎?在我住院的這段期間,老爸跟老媽也從美國趕回來看我,果不其然,老媽一進病房就開始嚎啕大哭,反而要我這個躺在床上的病人來安慰她。比較起來,老爸開朗許多,他跟我聊了很多,先是誇獎我交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害我尷尬的解釋了好久。接著老爸跟我保證,會拜託他在美國跟香港的朋友,幫忙找能夠活體捐贈角膜的人,他說這樣比較快。老爸說這是他跟我男人間的約定,他一定會很快讓我重現光明。
後來,我跟老姐要求要出院,反正在醫院住再久,我也不可能看得到。而且醫院的藥水味太重了,小容身上的那股香味,那股目前唯一能讓我感覺到小容的香味,因此被沖淡了不少。回到家後,我才真的感覺到生活的不方便,這個我生活了好幾年的地方,現在竟然變得如此的陌生。由於我想要靠自已的能力生活,所以我要求老姐跟小容讓我自已試著在自已在家裡活動。結果有一次,我差點跌下通往一樓的樓梯,從此之後,我的行動又被限制於房間內。那是我在瞎了之後第一次埋怨自已為什麼那麼沒用,為什麼我連照顧自已都不行,也是第一次埋怨上天讓我成了一個廢人。在家裡的日子,小容依然每天都來照顧我,後來甚至退掉租的地方,搬來跟我們住。在家中跟醫院不同的是,少了那股噁心的藥水味,每當小容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時,我總是能清楚的聞到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在我瞎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小容身上的香味那麼的香。我該感謝老天嗎?雖然奪走我的眼睛,卻給了我更加敏銳的嗅覺,讓我依舊能清楚的感受到小容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學校的寒假並不長,很快的下學期要開學了,我要求老姐到學校幫我辦休學,因為我想,短時間我是不可能回學校吧。也因為開學,小容也就不能常常在我的身邊照顧我,我身邊籠罩著那股香味的時間,也就變少了。只是當時的我,並不會特別的想念小容身上的那股香味。人類就是如此的犯賤,總是等到某人或某物已經不存在了,才開始知道珍惜跟懷念。當時的我哪會知道,在我開始懷念起那股香味、開始尋找那股香味時,會是在它跟它的主人,完全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之後。事情的導火線,記得是發生在開學後大約一個禮拜,那一天小容下課後,依然來到我的房間,她才剛進門,我便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香味。
『妳來啦,幫我把音響關掉好嗎?』我微笑著面向門,眼睛對著小容可能會在的地方。
「嗯……」從小容回答的語氣,我感覺她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後來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小容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整個人懶散的趴在床上,讓我摸著她的頭髮。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後,小容突然坐到我的旁邊,對我說:「路,我也辦休學好不好?」
『嗯!』聽到她說要辦休學,我先是一楞,『妳在說什麼傻話?好好的幹什麼辦休學?』接著我慢慢的問道。
「因為我想好好的在你身邊照顧你。」小容說。
『妳在開玩笑嗎?就只為了這個笨理由?』我有點惱怒的對她說。
「路………」對於我的反應,小容似乎有點受到驚嚇。
『妳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低著頭,慢慢的說。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沒想到,小容的生活會因為我而受到影響,我也沒想到,小容竟然能為了我放棄她的學業,只為了我這個廢人。是啊,小容竟然肯為了我這個廢人犧牲她美好的生活。如果我必須五年、十年,甚至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重獲光明,難道小容也因此要陪著我五年、十年,這樣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浪費她的生命嗎?於是,我自私的作了一個決定,一個會傷害小容,也會傷害我自已的決定,我必須趕走小容,讓她離開我。雖然從此,我不能再撫弄她的頭髮,不能聽到她在我的耳邊輕語,不能聞到她身上那股迷人的香味。但是,要小容將時間浪費在我這個可能沒有未來的廢人身上,這樣自私的行為,我做不出來。與其自私的將她留在身邊,我想,自私的將她趕走,或許會比較好吧,即使她可能會因此恨我一輩子。記得過去補習班的老師曾經對我們提到佛經裡的人間八苦,當時,老師特別提出了愛別離這一苦來跟我們聊,他在講台上說著,當兩個相愛的人,不得不因為外在因素,分開一陣子,甚至是一輩子時,那種痛苦,那種不捨。當時的我,聽著台上老師侃侃而談,即使佩服他的博學,但是對那種愛別離的感受並不是非常深刻。終於,今晚我體會到,愛別離是多麼的苦,那種痛苦就像拿刀,慢慢的劃著自已,慢慢的刺著自已。
那天之後,我對小容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我不再對她微笑,不再撫弄她的頭髮,不再讓她依偎在我的身邊,不再讓她在我的耳邊輕語。聰明的小容,自然發現了我的改變。
「你…最近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小容在我身邊說著,語氣中帶了些許的悲傷。
『有嗎?』我簡單的回答。
「你最近都不怎麼理我,對我的問題也都很敷衍的回答。」
『妳不覺得妳想太多了嗎?』我說,『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妳出去吧。』接著冷冷的對她下了驅逐令。就這樣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強忍心中的不捨,讓小容傷心的離開我的房間。直到有一天,看不下去的老姐氣沖沖的跑進我房裡。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小容!」老姐說,我想她現在手應該是插著腰吧。
『我有怎樣嗎?』我依舊冷淡的回答。
「你不需要裝了,你這幾天的行為我都看在眼裡!小容每天都細心的照顧著你,你竟然還這樣對她!」老姐說。
『那請問妳是看到我怎麼對她的?我一個瞎子能幹什麼?麻煩妳告訴我!』我提高音量說著。
「你吃錯藥了嗎?突然間在鬧什麼脾氣!小容她有作錯什麼嗎?」老姐顯然也火了起來。
『呵呵,是啊!她是沒作錯什麼,只是,如果不是因為她,我也許不會瞎掉吧。』我說。
「你知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對於我說出的話,老姐似乎感到十分驚訝。
『我清楚的很!說真的,我還真慶幸我瞎了,不需要再看到她那個煩人的樣子。』我不留情的大聲說著。
就在我說完後,房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想,是小容吧。
「你知道自已剛剛在說什麼嗎?你知道你剛剛幹了什麼好事嗎?」老姐憤怒的對我說著,「我現在去追小容!你最好祈禱她肯跟我回來,不然你就完了!」說完後,老姐轉身想去追回小容。
『別追了……讓她走。姐……拜託妳。』我低著頭,慢慢的說。
「你……」老姐低聲說著。
『讓她走吧,這樣對她比較好。她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在我這個廢人身上,已經夠了,她浪費在我身上的時間……已經夠多了。』我無力的說著。
「難道……你對她那些冷淡的行為都是……」老姐的語氣帶著些許的訝異。
『我是故意的。』我說。
「你何必要這樣呢?你為什麼總是要那麼傻?」此時老姐走近我的身邊,摸著我的臉,我發現,老姐的手好溫暖,真的好溫暖。
『我愛她……所以我希望她離開我,她是個好女孩,不需要這樣委屈自已。』此時,我的眼淚竟然不爭氣的落下,原來,瞎子也是會流眼淚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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