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九點,辦公室裡的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好像希望一個接一個破碎。真是十分的戲劇化哪,那起身關燈的動作。我想像每個人頭上花團錦簇的一圈光,鎮日照拂疲倦的身心,真到完全匱乏。
完全匱乏了,就倒下。網路上看來的一則新聞,說經濟不景氣,人人怕失業,於是無薪加班、兼職外快,多少過勞的上班族,都好諷刺地在終於能夠的睡夢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一個個都是「人為財死」的標準示範。
而我不想那樣。
死去是多麼容易的事,活著是多麼難。死去像失了光的黑影,沒入全暗的空間裡。
那活著又像什麼呢?像一隻黑狗精力旺盛在家裡繞來繞去,又焦急又興奮地等著主人回家,有時對著窗外的鳥吠叫兩聲招呼,累了就趴在門前的腳踏墊上,縮好四肢,把頭埋進一個未知的夢裡。
所以我常一開門,就正好撞醒小黑。真是又心疼又好笑。牠撲上前來,又舔又抓,真是等了好久啊。「好好好,」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跟狗說話,「我放一下包包,就帶你出去散步喔。」對於小黑,我總是歉意滿載。
大家都不曉得,一次通宵的加班夜裡,我中途回家餵完牠晚餐,心情實在太差,最後竟索性把牠帶進辦公室,讓牠窩在我腳邊徹夜陪伴,像一個可以協助我消化公事的影子。
一邊加班,一邊還逗弄牠:「乖喔,再一下下就可以回家囉。不可以在辦公室裡大小便喔。如果一定要,就去最後面的那張桌子上面喔……」
我為什麼要想這些事呢?螢幕上的游標閃動,像催眠。如果不是身後的光倏地閃逝,我想我大概可以這樣神遊直到天亮。
阿佩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喂,還發呆喔。快點做完回家吧,都要放假了。」
「嗯。」
同事們紛紛關燈下班了,黑暗灑落一地。原來,頭上的燈其實不像希望,而是牢籠。週末就在眼前了,誰都是迫不急待要起身解鎖,快快離開。
就只剩我的燈,還頑強亮著。
「你還有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就很多。」
◇
真的,太多了,根本就做不完。我想我需要休息,但我不能休息。中午的午餐時間我也不停趕工,當大家都出去吃飯,只有我還在電腦前滿眼的數字,滿腦的髒話。
所幸並不餓。我的情緒太飽滿,抵銷了飢餓的感覺。
信箱裡有業務部寄來要統整的資料、會計部寄來的季報表、主管休年假帶女兒出國玩請我代理的所有事項。
「你不用回家餵你的狗嗎?」阿佩問。
「嗯……」我氣息微弱。
「什麼?」
「就……」
「什麼?」她大聲起來。
「沒關係。」我說。
阿佩伸手把肩上略微滑落的包包往裡拉緊,停頓一秒,又把包包拿下來,放在人去樓空的隔壁桌上,說:「我幫你啦。」
才覺得她惱人,聽完這句,眼淚卻快冒出來。但不行。什麼時候都可以情緒失控,就是不能現在。
下班後,搭捷運回家,有時以為累到極限了,會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可是當淚水自動流下來,才知道其實是連克制自己的力氣都沒有。捷運上有人目光閃爍,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過來慰問。我感到非常抱歉,對他們也對自己。
或者,上班前,找不到一雙襪子的其中一隻,也是在衣櫃鏡子前,忽然就大哭起來,整整五分鐘停止不了,還以為要哭上一輩子。
可是,當意識到再哭下去會遲到,還是能隨即收拾好眼淚,隨便抓起另一隻襪子穿好,乖乖出門上班。
所以我現在兩隻腳穿著不一樣的襪子。可能連鞋子也不一樣,但不確定。想知道得低下頭去查看,但我不想阿佩看見這動作,會發現我一黑一灰的襪子非常丟臉。
我把檔案寄給阿佩。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打開頭上的一盞燈,等待電腦重新開機。
又拉開抽屜整理文具,傳出拉拉雜雜的聲音。她總是這樣拉拉雜雜的一個人,過度熱心的懷春少女,不煩時還算貼心,煩起來,會讓人很想塞個饅頭進她嘴裡,或是大聲吼她shut up!
「老大說什麼時候回來啊?」她問。
我背對著她,辛苦擠出力氣:「下週二吧。」
「怎麼這麼好?」
「說什麼女兒考試考壞了心情不好,要帶她出國散心。」
散他媽的心。
「嗯。」她哼氣。我沉默。辦公室裡太安靜了,我幾乎可以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像嘆氣。
每嘆一下都讓我不耐一次。
「你晚上沒有活動?」她問。
「沒有。」
「喔。」
又沉默。有點尷尬,我只好禮尚往來:
「你呢?」
「都幾點了,有活動也沒活動了。」
「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沒關係。」
「放心,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受罪的。我很有同事愛。」
「是嗎,那好吧。」我說著,又想哭了。
這樣愛哭,儘管平常其實冷靜,倒也不是活見鬼。
實在是狀況太糟了。信箱裡的未讀信件共三十八封,還沒整理的會議紀錄兩篇,下週二要準備的提案資料仍散亂如同上帝對每個人的計畫。
我低頭看看鞋子,是成對的。站起來,繞辦公室一圈,一一把燈打開。「也好,亮一點,才不會顯得那麼淒涼。」阿佩說。我沒看她,但她顯然正看著我,因為兩秒後,她忽然笑出來:
「唉唷你兩隻腳襪子怎麼穿不一樣啦。」
◇
十一點了。「你家狗應該差不多快餓死了吧!」阿佩從外頭帶著兩杯咖啡走進來,見我埋頭處理工作,又說:「不知道為什麼,買好咖啡,精神又忽然好起來了。」
她放了一杯在我桌上。
「謝謝。」
「可以聽音樂嗎?」
「都可以。」
「還是廣播?」
「會分心吧。」
「那還是音樂好了。」她走回座位,過一陣子音響就飄出了周杰倫的歌聲。
開始工作後,我似乎便不怎麼聽音樂了,沒時間,更沒興致。偶爾大學同學約出來唱歌,新歌排行裡知道的不超過五首,每次都被笑,後來就乾脆不唱了,只喝酒。喝茫了,再糟糕的歌,聽來都像天籟,再難入耳的抱怨,也能不上心。
比方說屁鬼,一退伍就進家族企業做著一份憑空生出來的副理職,叫整合還歸納什麼的,「都沒事做,好無聊。」他說。
或者小咪,雖然是低薪的銀行行員,但福利好,且不怎麼加班。「為什麼?哪有為什麼,銀行開關門時間都固定的啊,我又不是做什麼大事業。」她說。
所以,只有我一個人,老是沒日沒夜地加班嗎?菜鳥時期也就算了,待一年超過了還沒變。「可以不要聊工作嗎?」終於有人開口解救我了。是葡萄。
葡萄是我們這夥人裡頭,唯一職場上的人生勝利組。半年前最後一次約出來吃飯,一是接受出國外派前的餞別,二是拜託大家,因為沒人可以幫忙照顧小狗。
最後由我接收。對於只敢以這樣的方式表達愛意,我感到非常可恥。
整整半年,小黑成為我苦悶生活裡的唯一慰藉。我們一起歷經想念牠主人的低潮,又一起振作起來,相信重逢的日子必定很快來到。
然而不會了,不會有重逢的那一天了。上個禮拜,我又加班到凌晨才返家,小心翼翼開門還怕又撞到小黑,都不知道牠已經被夜色給吸收去了。
從此我每天回家,房裡都黑得、靜得。
還空得,連個影子都沒有。
「你又在發呆了嗎?」阿佩說。
「沒有。」
「那你在幹嘛?」
「工作啊。」
「喔。」她說,好像不是很滿意這答案,又像還要補充什麼。所幸手機響了,「喂——」
聽那語氣,猜是男友。
「嗯。幹嘛?喔,我知道啊。好啦。可以不要嗎?就很油啊。哈哈哈哈。好了啦我在忙啦。那你有倒垃圾嗎?好、好。再等一下吧。唉唷——」
好吵。「可以把音樂關掉嗎?」我虛弱地說著,為了難得清淨。平常上班,分機響個不停,一下子團購一下子打錯,浪費許多時間。有次老大找我,講沒兩句電話就響一次,連續三通,他失去耐性,最後直接把電話線拔掉。
「真是夠了,」他說,「你電話也太多!」
是啊,真是夠了,我也好想這麼對他說。如果不是漫無止境的工作像山崩土石流,我難道不是更該待在家裡好好悼念死去的小狗和愛情嗎?
但我只是待在燈光大亮的辦公室裡,以慘白的面孔與之呼應,同樣沒有影子如同死去。
「可以把音樂關掉嗎?」我又說了一次,連自己都聽不見。
原載於《人籟雜誌二月號》,「工作七宗苦」企劃之「星期五:做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