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下學期時,我在學校圖書館打工,週間零星分布的空堂,我總是推著一台書車,穿梭於書架間將書一本一本按著索書號上架。枯燥無味的動作偶爾令我睏倦,便偷偷躲到角落讀書。
如今回頭看,心想那約莫就是關於創作,自己所起跑的地方吧。和許多更年輕時即有志於創作、甚至一路循文科路徑往上接受教育的人相比,我的閱讀缺乏系統,只能讀很多的年度小說、散文選,從中找出喜歡的作家,再搜羅出相關作品補齊。
同樣是懵懂無知的狀態,我陸續寫下文字,試著投稿,被退稿;投獎,落選。多半時候我會感到沮喪,但一陣子過去,心裡碎冰又被四面八方而來的生活感觸融化,敘事的動力機重新啟動。
只好繼續寫了,天知道某日會寫出瓶頸,或者平原。寫出一個逃生門讓妄想雜念規規矩矩排空,或者灰暗不知將通往何處的一個入口,我往裡走去,小心翼翼出聲,聽見意外的回音。
卻仍是很心虛的。像作家柯裕棻所寫的:「寫作是一件和子虛烏有搏鬥的過程。」一語道破我所理解這其中最大的難處,正是從心緒到文字的譯轉,彷彿傘兵在亂風中努力要靠近預定的落地位置。
這次整理幾年來寫成的稿件,好幾次都陷入無言境地,修改乏術。往事藏在文字裡,增減都難改彼時心情,不動,又尷尬於過期的一切激動。面對此類羅生門,我曾向作家友人請教,他說:「那就先,擱置個半年看看?」這「半年論」,從此成為我的執念之一。怎樣都處理不好一個題材時,我就丟它去自行生滅。生命經驗乘以時間,往往得出灌溉用水,半年後拾回檔案,也許便能在字裡行間,採出小小的果實。
但我再沒有半年可供揮霍了。或說已經耍賴過太多個半年,不能再逃避了。這是出書的意義之一,或許也是全部。遞上降書、畫押,此時此刻,總算確定了一個說法,不能再有所干涉。
完成一書,要感謝許多人。作家孫梓評在為我釐清生活和寫作謎團時永遠的好耐心,以及百忙中的抽空作序。另外還有正面能量強大、總令我想與之看齊的陳嘉宜。我最信賴的編輯同事尹蘊雯,其挑剔的品味簡直最高標。常開開心心和我聊垃圾話的鄭偉銘,是共同消滅職場苦悶的不二人選。對文字高度敏感的吳巧玲,則是我少數願意接受其創作建議的朋友之一。這些人都常受我請託幫忙校對新稿,能在不同時期和他們認識、共事,是難得的幸運。
以及,聯文主編羅珊珊的賞識,一路在出版此書的過程中,幫我解決了太多的疑難雜症。慷慨為我掛名或書寫推薦語的王盛弘、李桐豪、黃麗群、劉軒大哥、鯨向海,每一個都是我私心喜愛的作家。好友黃文鉅,長期聆聽我的煩心諸事,辛苦地試著理解。
還有綿羊和小傑,從我內心一明一暗的不同位置,給予最大最大的鼓舞。
最後是無可取代的家人。出書不是得獎,不用發表感言,但我總想在任何時候提到他們。
現在正寫下的這些,都是沒有半年時間可以去等待世事淘洗、重新定義的即時轉播。半年很短也很長,不夠看清真相,卻足夠更改人心。時間是無法防堵的間諜滲透,不斷進行著不得不拆解舊建築的新建設,但我相信,總有些什麼,是可以闢地圈圍永久租界,拒絕一切重劃的吧?
張惠菁曾經寫過這樣的一個句子:「小心使用純粹。」真是很善良的提醒。收在這書裡的各篇章人事物,對我都具有晶透純粹意義,雖不敢說在寫的過程已足夠小心,但我真是如此自我期許的。
因為唯有如此,才對得起當年在圖書館讀書,不小心就把未來讀往截然不同方向的,我自己。
圖說:請為我撐把雨傘,抵擋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