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以為一輩子都到達不了花蓮了。像是一個夢境的結尾,總在緊要關頭使人錯過。然而當時序從台東的秋,倏忽回到夏季,在海洋的左邊,我抬頭看見一個路標寫著花蓮。同一條公路上,地理的邊界就這樣被我毫無知覺地跨越了,猶如睡意降臨寤寐兩端,一瞬間已從現實涉入潛意識,去追討一場夢的收場。我想起之前好幾次都有前往花蓮的計畫,卻在最後皆逃不過被草率棄置的命運,成為烘托出此刻意義的遺憾前塵。
離開被群山圍困、綠意遮天,因而幻覺秋天提早報到的台東之前,我騎車在台一線上,騎車在新竹、雲林、屏東的路上。我一邊騎車一邊曝曬於烈日下、我騎車趕在午後雷雨傾盆前找到朋友的家、騎車躲過一個颱風在路上把我捲走的可能性。那時候,花蓮還很遙遠,遙遠得我尚無法確定自己終將抵達。或許人生便是如此,開始對妥協感到熟練後,放棄便輕而易舉了。花蓮就像站在那樣的一個位置,安逸而美麗,但並非必需品。我知道那裡會有壯闊的海,有太魯閣有秀姑巒溪有曾記麻糬。我在書裡讀過詩人為它寫下的讚美詩,在電視節目中見過旅遊節目主持人從花蓮搭船出發去賞鯨,在朋友的敘述裡一知半解地得知了關於它的許多不同面貌……每當我想起這些隔著某形式或介面所得知的花蓮,總會直覺把它當做這趟旅程最重要的一站,儘管這並非出發的初衷,卻還是偷渡了一些我所等待的奇蹟——在花蓮,是否存在有我夢中的橄欖樹?它是否不會問我從哪裡來、為何流浪遠方,只是簡簡單單感動我,甚至不給出一個理由。
像喜歡一首歌那樣反覆聆聽,喜歡一本書總願意再讀一遍,喜歡一個人日夜掛念著;所有的感受都是一人份的,轉述本身就已是再創造的行為,是以失真為前提的分享。只是,我是否也將落入俗套般跟著那些前仆後繼愛上花蓮的人,從此在心底摺疊好一份僅僅屬於自己的花蓮印象?
結果還是猶豫了,猶豫是否該騎車進入颱風剛橫掃過的島東海岸線。這會不會終究是一個錯誤的時機,將帶領我偏離預期的風景?在這樣一個網路上四處連結繁花盛開的自助旅行年代,我剛從部隊離開,憑著些許自己也說不上來的野心,開始搜羅相關資訊,在發光的螢幕前認真研究、剪貼與整理可行的路線。彼時的心情是浮躁的,只能不斷以滑鼠左鍵按開那些陌生人的相簿,看著一張張沿途風光安慰自己,就算明知相片所能留置與傳達的,是如此有限。
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終於初抵花蓮。
一開始,只是一條漫長寂寞的公路,和時間一起不斷被我輾過。然後是熱,陽光在柏油路上曬出海市蜃樓,在我身上烤出焦色。正午過後沒多久來到事先訂好在花蓮車站附近的超便宜旅舍,老闆給我鑰匙的同時像只是一時興起順便問我需不需要小姐啊?我搖搖頭,問現在出發到太魯閣晃晃,有辦法在天黑之前回來嗎?他說可以。我讓車子休息半小時,重又啟程回到路上。在台東還常遇見來不及處置的坍方已經減少許多,只幾次塞在隧道前等待每半小時開放一次的通行,只得將機車熄火在路邊耗著。午後四五點,天空像心情很差卻不便發作的人,壓滿了烏雲,卻撐著沒有打雷下雨,待我回到城區四處尋找朋友推薦的吃食時,又放晴了。
夜裡,睡在有霉味的小房間,醒來後在尋常早餐店用餐,問老闆如何到七星潭,還是免不了一路問,直到那些卵石出現在我眼前,和海水一起發光,像一場盛大的歡迎。
坐著看海,給朋友寫明信片,寫我眼中的花蓮,寫著寫著,已經忘了之前所想像的花蓮,應該是什麼模樣。這其中的落差,是被複寫的幻覺,一旦成為記憶,便難以再還原了。
然後我便像離開台北、台中、台南那樣,離開了花蓮。
離開了花蓮,夏天卻留了下來,陪著我在自己的城市裡求職、奔波,直到之後許多真正的季節都接力過數回,那些環島的故事也已經被我提起過太多遍,都要爛了。卻還是放不下來。在以類似題材拍攝的電影上映之後,才忽然喪失了驕傲,有些無力地深怕他人還以為我是受了電影的感召而出征,如此俗氣而濫情。坐在電影院裡的我,看著騎單車的大學生,帶著沉默的執著和一把吉他,便啟程了。他在路上遇見的人事物,皆與我不同,他所途經的花蓮,在大螢幕上竟也陌生得令我懷疑,那真是我曾踏足與遊盪的山水和城鎮嗎?
唯一相同的可能是,我們都沒有在花蓮找到我們渴盼的改變。當他拼貼著一些零碎劇情使它們串聯成一個勵志的夢想在我面前展演時,我已經放棄了當初的盼望,連帶所有的傷懷和恐懼,包裝齊全一整份都丟棄了。只有在那時候我才明白,花蓮原來是另外一個夢境的完成,無關乎其他,並在我離開之後,又散佚成不同形狀,持續定義著我經過時的模樣。
像那些愛聽的歌曲愛看的書和愛著的人嗎?
或其實更像那些哪怕遍尋不得,卻曾深信存在過的,夢中的橄欖樹?
圖說: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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