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人說過我長得像父親,但只有少數人知道這是理所當然。偏偏不知為何,自從父親生病住院後,竟然好幾次都被不知情的外人說,兩個人長得真像。那段時間,我眼見他日漸消瘦,經常鎮日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像室內盆栽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僅能維持微弱的光合作用,緩緩地吸氣、吐氣……
忍不住心裡納悶,怎麼可能像呢?然而在面對他者無心卻恰巧擊中痛處、說不定也只是禮貌性拋出的話題而非問題時,我卻總是主動解釋為責難,心虛地認為有些什麼被看穿了。
多麼尷尬。好在我幾乎每次都能不露破綻地回應以笑容,然後迅速打亂牌理,三兩下就把談話焦點扯開。
禁忌。我想到禁忌。並非像童年被教導不能在夜間吹笛或剪指甲那類毫無根據的忌諱,而是不宜打探的祕密。好像我們在醫院通常也會避免在病人面前討論病情,盡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後來我想,這或許也是我習慣使用的消極戰術,不去談它便以為它不存在的鴕鳥心態。最後,甚至連不在病床邊的場合,母親幾次提到後事或心理準備等等,我都索性板起臉,來個相應不理。
還一直自認是在保護父親,殊不知其實是在保護自己。
小時候,父親剛走入這個家庭的最初幾年,當他已習慣帶著我像帶著兒子出門,而我卻還不肯就範為他正名時,記得有一次在理髮廳,我從鏡中看著他不慌不忙地發揮機智,回答師傅無禮的提問:「為什麼你的兒子要叫你叔叔?」心裡竟有些緊張。那是一種類似做錯事被抓到的心情,偏偏我們又何其無辜,要被戳破這表面的和平。
當時父親便是搬出某個禁忌說法,四兩撥千金解除了危機。他說,因為八字相沖,算命的說先叫個幾年叔叔,當可免除劫數……說得像真的一樣。
不曉得父親是否也和我一樣,偷偷怨過那個理髮師?
可是我卻又拖了好幾年,才明白血緣並非親子關係裡,唯一的證據。
父親病後也是拖了許久,始終都在死神面前極近處。但我們一直沒說。所謂的無計可施,連提醒都是殘忍的。
於是最後就只剩下我和父親,還視而不見分明簡單的事實。
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帶著剪完頭髮的我走在安靜微涼的小巷裡正要回家。當時不懂事的我,是如何察覺出他有無助的心事,被路燈照成影子的呢?在路上,他一如往常有說有笑地逗著我,並不去觸及我方才在理髮廳裡,以旁觀又幾近幫凶的身分,目睹的一切。
恍若無事發生。
我想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們便開始愈來愈像對方的吧。
圖說:不同的人扮演同一種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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