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衛武營官網
原文刊載於2019.9 表演藝術雜誌
影片中的路易沙達正對著鏡頭,說起他對蕭邦升C小調夜曲在速度與踏瓣上的選擇,隨後他緩慢彈起開頭,細膩畫出手指落下與拿起的軌跡,伴隨而來的是他獨特的人聲低吟般的音色。
這是一部鋼琴教學片的開頭,由路易沙達與線上習琴平台共同錄製,不同於當代常見的大師班錄影,他選擇了〈給愛麗絲〉、〈老頑固〉以及基本技巧訓練等教材作為內容,這樣的安排與其說路易沙達是為了展示他個人的風格,更強烈的用意可能是,他極為關注入門者或中階程度學生的學習。
確實在演奏事業外,路易沙達一直非常投入教學,他曾任義大利卡里亞尼國立音樂院(Accademia Internazionale di Musica di Cagliari)鋼琴教授,2006年起又任教於巴黎師範音樂院(École normale de musique de Paris),「和學生相處」是他的生活重心之一,也是言談間縈繞不去的主題,這樣的習慣,或許是性格使然,但不得不說,他年少時所受的教育,讓他深深明白傳承經驗的重要。
遲遲未開口,音樂早已灌注心中
「我最早對音樂的認識啟蒙於我母親,她總會在家裡播放各式各樣的音樂,我自然而然就和音樂變得熟悉,加上我比較晚才會說話,可以說在開始與人接觸前我都在接觸音樂。」六歲時母親開始帶路易沙達彈琴,十歲贏得一個小比賽後,他便從居住地阿萊(Alès)赴巴黎與巴黎音樂院教授馬索.齊安皮(Marcel Ciampi)和他的助教丹妮絲.希維耶(Denyse Rivière)學習。齊安皮是二十世紀前半相當活躍的鋼琴家,曾受德布西指導彈奏前奏曲、《兒童天地》等作,常與大提琴家卡薩爾斯、小提琴家隆.提博一起巡迴演出,1941年後任教於巴黎音樂院,培育了非常多出色的鋼琴家,像是曼紐因姐妹、洛里奧(Yvonne Loriod,梅湘第二任妻子)等。
十三歲時因為齊安皮受邀至英國曼紐因學校(Yehudi Menuhin School)任教,路易沙達便跟隨老師來到倫敦近郊的薩里(Surrey)學習,「齊安皮和希維耶都是很仔細的老師,他們會告訴我許多可能,無論是指法、表情還是速度,然後最後讓我自己選擇。他們特別注重開發我對音樂要有豐富的想像,我覺得他們都是具有冒險(adventurous)特質的音樂家。」路易沙達的演奏往往能兼顧精密與隨性,似乎就是在這種學習歷程中訓練出的能力。「齊安皮在很老的時候把他所有的錄音都銷毀了,是後人翻出來發行才讓我們現在可以聽到他的琴聲。」路易沙達以此補述了老師對自我的極高要求,而這個作法也令人不禁思索,是否齊安皮不願錄音成為學生或後人模仿的工具?
三年後路易沙達回到巴黎,進入巴黎音樂院就讀,受教於當時年僅三十六歲的梅赫雷(Dominique Merlet)門下。梅赫雷自十九歲和阿格麗希一起獲得日內瓦大賽首獎後,便展開了成功的演奏生涯,此時他剛剛加入音樂院師資群,路易沙達在這位年輕老師的身上學到了許多演奏實務的技術,「他讓我的聲音更飽滿,也讓我知道『在音樂廳裡演奏』是另一項需要鑽研的課題。」
畢業後,路易沙達陸陸續續參加了舉辦於巴賽隆納、克里芙蘭等地的比賽,起初沒有太大斬獲,直到1983年,他拿下了義大利迪諾.西亞尼鋼琴大賽二獎(Dino Ciani Competition),後年又獲得波蘭蕭邦鋼琴大賽第五獎,演奏事業於焉展開。
許多人現在都會拿他與當年得到蕭邦首獎的布寧(S. Bunin)做比較,凸顯路易沙達獨樹一格又穩健長久的演奏生涯,不過路易沙達曾經表示自己對於每一個樂季要彈奏什麼曲目其實是很憑感覺的,沒有太多計劃,唯一確定的是,他對比賽一直是抱持著以下的想法。
得獎並沒有比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重要
從外在看來,路易沙達的音樂生涯可說是從拿下蕭邦獎項後開始起飛的,不過他很坦率地承認:「獲獎確實幫我開啟了一些門,但我還是會說,比賽和名次就是無物(nothing),一個人最後要面對的終究是他/她自己真正想要做什麼事。每一個階段想好目標,然後就瘋狂投入,能做到這樣,有沒有得獎就真的還好。」路易沙達舉了前輩波里尼為例,提到坡里尼拿到蕭邦大賽首獎後,在接下來數年間幾乎推掉所有演出,只為完成他渴望的技藝追求。
路易沙達對於賽後的人生ㄧ如他融合著精密與隨性的風格,「我覺得我必須要去找到、傾聽自己內心究竟要朝著什麼方向去,然後才會開始去做,而這才是真正的『下一步』。」這句話或許有點抽象,但對應到實際行動,可以說藝術家必須找到致力鑽研的目標,有了真正想完成的課題,才是使藝術生命得以長青的關鍵。
回顧他過去的歷程,「蕭邦」顯然是路易沙達想要發展一輩子的主題。身為當代最重要的蕭邦詮釋者之一,他說自己大約在三、四歲時就已經聽熟了蕭邦,「因為我媽媽很常播放蕭邦,特別是霍洛維茲的版本。」9歲時路易沙達開始練習人生中第一首蕭邦樂曲——Op.70 No.1降G大調圓舞曲,「那首曲子帶著蘭德勒曲風,我練習之前已經聽了好久,所以練起來相當愉快。」成年後,他除了參加蕭邦大賽,徹底深入了一輪蕭邦作品,後來為DG、BMG等唱片公司灌錄唱片時也留下了《圓舞曲全集》、《馬厝卡舞曲全集》、《敘事曲全集》等。
被問及是哪些蕭邦的音樂魅力使自己願意「奉獻終身」,路易沙達認為「他音樂中有戲劇鋪陳(dramaturgy)、有憂鬱、有懷舊(remembrance),這些都是最原本的『我』的個性。」路易沙達接著解釋他曾經對自己的形容——我是一個屬於十九世紀的人,「這是說我很注意自己內心當下的感受,去發現自己豐富的情緒,不會壓抑它們,就像十九世紀的人們一樣,然後那是個歌劇的黃金年代,鋼琴也深深被歌曲影響,所以我非常重視彈奏要有歌劇般的唱法(operatic singing)。」
今年九月來台演出時,除了蕭邦,他還安排了德布西的《映象第二集》和舒伯特最後一首鋼琴奏鳴曲D.960。這兩部作品除了和他出身法國鋼琴學派和講究歌唱的風格有關,對路易沙達來說,也希望透過它們傳遞一些多年來的感想:「德布西在音色上有很多開發,不過他對重音的講究、小樂句的分割、踏瓣的節制等細節也有非常重要的成就。許多人習慣把德布西彈得『水水的』(watery),我完全不認同,這並不是他鋼琴曲的質地。彈奏德布西就是要非常仔細地完成所有樂譜上的指示。」
而對於舒伯特,路易沙達覺得這不是一首可以在年輕時演奏的作品,「D.960情緒太複雜,那些細微的轉調都必須從容呈現出來。在我的班上,有三部作品是學生幾乎不能碰的,第一是蕭邦的四首敘事曲,第二是舒曼的《大衛同盟》,再來就是舒伯特最後一首奏鳴曲,它們都是需要人生歷練才能夠理解的曲子。」只要將路易沙達早期和現在的錄音相比,便完全能夠理解,他所謂人成熟後才有的那份面對「時間」的從容。
懂得「緊張」才能成長
路易沙達不說話時,看起來總是相當優雅,即使開口說話也毫不費力,但他說他其實是內心常常不斷在掙扎的人,「面對演出要掙扎,和唱片公司協調要掙扎,這些過程不是誇大,它們都是為了讓自己能持續站在頂尖舞台上必備的條件。」
所以,他說他教給學生們的第一課就是告訴他們:「請學會緊張(nervousness),不會緊張,你就難以成為一個敏感的演奏者,你就無法『安全』地走音樂這條路上。」乍聽之下這個教學觀點有些另類,但不得不說它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演奏家的宿命,「安逸的生活容易使人平庸,蕭邦的生活因為有這麼多波折,於是我們可以聽見他《幻想曲》或是馬厝卡舞曲中那些偉大的人生悲劇寫照。」
不過這種焦慮還是會在某些時刻稍稍被稀釋,那就是他看電影的時候。路易沙達多次在訪談中提到他特別愛看老電影,像是義大利導演費里尼所有的影片、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秋水伊人》(Umbrellas of Cherbourg)、路易.布紐爾(Louis Bunuel)的《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等。令人意外地,這些片子裡有深邃的藝術作品也有輕巧的文藝愛情片,路易沙達的口味彷彿就像他自己形容的,情緒多變、自由不拘,也難怪他可以在完全投入蕭邦、舒伯特悲劇性的同時,說自己最想隨時哼上一段的音樂是《秋水伊人》配樂。
「我還是那種容易墜入情網的人。」路易沙達突然又冒出了一句自我剖析,說完還淺淺笑了一聲。完全不意外,他是那麼聆聽內在的人,在精準指法與技術之下,始終是豐饒的感性基底。
正是因為如此,訪談末尾他已經要急著去趕搭開往里昂的火車,但掛上電話前,仍然要對台北的朋友與觀眾問好。不像客套,盡是打開心房的誠摯,是這種性情讓他的演奏帶著上上個世紀的浪漫情懷,在不能抑止的感知習性裡,為我們揭露了樂譜下深藏的甜蜜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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