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由於樹兒和自己都生病,睡眠與無事成了生活的主軸,加上回娘家,身邊盡是生活而不看書的人,想起了年輕時候最怕假日返家,滿書包的書回家原封不動帶回,為自己貼上”墮落”的標籤再悵然回台北。
自小,閱讀是帶我飛翔的翅膀,閱讀讓我超越小鎮生活的限制,現實無奈的沈重;閱讀也是小小的階梯,我一步步爬上更高的瞭望台,探問生命更大的可能。 但忠心於閱讀的同時,我也遠離童年家庭的生活形式,很多的家事吃食與人際間情感交流濃厚義大利風味的家人。 那樣的遠離有時像是一種背棄,輕生活而重心靈。
然後透過這幾年生養孩子的歷程,我一步步回到我原來的出處。 由於和妹妹一同懷孕,我們兩得以一起分享懷孕待產以及育嬰的點滴。 妹妹世俗知識的豐厚相較於我的貧瘠,妹妹購物流通的善舞相較於我對於採買生活的樸拙。 於是我看到自己讀書人的蒼白;即使在心靈上有翅膀飛翔,落回生活裡的雙腿卻是纖細無力的。 這樣的姊妹開始緊密的結合成一體,我們家大多數的育嬰用品是妹妹的消息或她的採購,而我和展則幾近每週回去,把我們與孩子相處的耐性與溫柔共同分享給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如同兄弟一般長大。
落實回生活的我漸漸有了結實有力的臂膀,更渾厚落地的雙腳,一雙手能勞動的手,一雙眼睛看到的盡是生活裡務實的需要。 我開始回想起歐巴桑的身影,原來那身影刻畫在我心裡多年了,檔案夾裡,存著我8個月前的手稿。
︴這樣的身影經常在我心裡盤旋:
︴可能是裹著厚厚紅色花毛毯揹孩子的婦人,
︴拼了命擠上火車,因為身體的巨大,不好意思的連連說抱歉,
︴火車上沒有負擔的乘客們也許會看她一眼,
︴背上嬰兒紅咚咚的臉也許酣睡著。
︴
︴而我當媽媽的身影如何?
︴大包小包有老公提著,
︴我可以溫柔妥貼抱著孩子,還有閒欣賞他睡覺的憨態。
︴即使獨自回娘家我也是開著車,
︴車子裡可以有自家的音樂,孩子衣服上柔軟精的香味,
︴衣服尿布奶瓶玩具﹍﹍
︴我的家跟著我走,
︴俗世的喧囂、人群的汗與黏膩沾惹不到我們。
︴
︴我喜歡這樣過日子,
︴猶如上乾淨明亮的百貨公司買菜,
︴在音樂燈光悠閒的漫步﹍﹍
︴
︴而記憶裡兒時買菜的經驗則不同,
︴手被爸爸大手牽著,雜貨老闆有歲月的臉與爸爸說笑著,
︴燈光下紅色瘦肉與白色肥肉在老闆油膩的刀下被解體,
︴魚販攤上的蝦蟹貝類在水的流動下偶而還會跳動,
︴蹲在地上的菜販則有泥土的味道,親切與謙卑的笑容;
︴還有路口要錢的老人、瘸著腿或呆滯著眼神﹍﹍
︴
︴去一趟菜市場,
︴雜著魚腥味的人氣,混和爸爸爽朗的笑聲,
︴還有市場討生活的熱絡和活力﹍﹍
︴所有人間的味道與顏色都要再被翻攪一次,
︴但也溫熱了一回,不似超市裡的冷調。
︴這兩個世界都在我身體記憶裡,
︴在我當媽媽的時候,時而交戰,時而和睦相處。
︴我很想讓自己更融合那種有力道又憨厚的的歐巴桑本質,
︴卻偶也耽溺在自以為菁英的知識力量,或美好生活的消費追求。
︴
︴樹會穿麗嬰房的上衣配上25元的市場牌短褲,
︴和我去百貨專櫃玩樂高或捏黏土。
︴我會有孩子好像不夠體面的尷尬,
︴卻又會自在地陪樹玩很久很久,
︴一如他眼睛裡的坦然。
︴
︴我會練習不開車帶孩子坐火車,
︴笨拙的揹大行李又抱小孩,
︴只想證明自己也許能擴展過於嬌嫩的格局。
︴看著肩膀因行李摩擦而起的紅色傷痕,
︴卻有一種對自身肯定的驕傲。
︴那個以前只能在咖啡店用電腦沈思團體的我,
︴現在隨處蹲著有一張紙就可以設計團體。
︴
︴雖說忙於生活常常讓我焦頭爛額,
︴但養出來的壯碩精神體質,則是任何心靈訓練都無法達成的。
︴這是老天爺給所有媽媽的禮物。
雖說曾經這樣書寫,我的心裡依舊經常掙扎。 能夠安睡休息接納現況,而不會因為沒有閱讀書寫沒有思考而匱乏感的日子,是需要灌注在自己身上而又能專注在世情的。 所以我一直在思索歐巴桑與少女有何不同,而我在問的則是真正女性形影的整合後,我要的是什麼?
前日看了宮崎駿”霍爾δ移動城堡”,電影裡裡少女與老婦變身的交疊,忽然解答了我的疑惑。
在”霍爾δ移動城堡”裡,女主角蘇菲是一個帽子店老闆的女兒,平淡而規律的生活,日子裡最大的興奮,大概就是坐在縫帽子的窗口前,看著眼前市集的人來人往了。 一個堅守著死去父親事業的長女,將青春活力與夢想都給壓下去的少女。
但那是個動亂的年代,小國與小國之間動輒戰爭的愚昧和市井小民生動活潑的生命力共存著。 那也是個有魔法師、巫女行業的年代,如同時代背景一樣,魔法師和巫女也有愛好生活平淡過日的,也有愛好權力想要成為宮廷魔法師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蘇菲與年輕漂亮的霍爾相遇後,又被年老肥胖的荒野女巫下了詛咒,變成90歲的老婆婆。 而蘇菲神奇的旅行也就此展開。
變成老婆婆的蘇菲披著披肩坐在床上靜靜思索一夜,隔天她就帶了一小塊乳酪出發去流浪了。 逗趣的畫面裡,她每走一步就喊「好痛」,但她說,「變成老婆婆之後好像就什麼都不怕了。」,「好像一些壞念頭也起來了」。
老婆婆蘇菲是活力充沛,能大聲憤怒能罵人能指使人,什麼都不怕,使她爬上傳聞中會吃少女心臟的霍爾城堡,就此與霍爾生活在一起,成了家人,最後成了愛人。 這樣的影像與少女蘇菲有著陰暗與明亮面的對比,少女蘇菲蒼白壓抑,客氣有禮貌,心裡明明不願意接納就此一生無趣的帽子店命運,卻無力反抗,帽子店呆久了,連出門都害怕,外頭戰亂以及壞巫師的可怕傳聞,讓少女蘇菲注定只剩下一個小窗口與外在連繫。
在電影院裡,當老婆婆蘇菲一現身,沙啞的聲音卻顯露出詼諧風趣的活力時,我一下子就懂了,懂我這幾日無法明瞭的自己。
原來老婆婆最不怕的就是”不是自己”,生命能活下去就是恩賜。 於是,老婆婆無須顧忌禮貌而收斂神色,無需為了吸引人而故做姿態﹍﹍對於人性裡的小貪心小慾望小邪惡,老婆婆還頗能有自覺地節制,又風趣地表現出來。 老婆婆那樣的潑辣爽朗又處處善良觀照人的形影,原來是我童年裡見識到最多的婦人身影。 那是東方女性壓抑半生後展開筋骨做自己卻依然活在人間給予關照的典範。
而老婆婆怕的也是她的不怕,老婆婆怕就此死去就此老去,無法解開咒語換回少女的身形。 是呵,宮崎駿的蠻橫老婦同時擁有一顆戀愛的羞怯少女心。
能同時蠻橫又羞怯,同時潑辣又節制,同時粗俗又細緻﹍﹍那是多麼有趣呵。
我的童年,靠著閱讀的翅膀飛得很遠,要返歸回家的我則要靠雙腳走回去。 我深呼吸著少女與老婦的交疊身影,一步一步揹著翅膀走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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