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帶著東南亞華文詩壇玩“小詩”的智者
——與林煥彰先生的訪談
/張晶 訪談整理
‧時間:2009年11月9日
‧地點:臺北敦化南路方明詩屋(聚詩軒)
訪談人物:林煥彰,臺灣宜蘭人,早年曾與臺灣同輩詩人創立了“龙族诗社”。曾任《布谷鸟儿童诗学季刊》总编辑,中華民國儿童文学学会第一届总干事及第五屆理事長、中國海峽兩岸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長、台湾《联合报》副刊编辑、泰國、印尼《世界日報》副刊主編,2008年香港大學首屆駐校作家等。创办《儿童文学家》雜詩季刊。出版有《牧云初集》、《斑鸠与陷阱》、《孤獨的時刻》、《翅膀的煩惱》、《童年的梦》、《妹妹的红雨鞋》、《夢和誰玩》、《花和蝴蝶》等八十余种新诗集、儿童诗集和诗论集。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创作奖、中兴文艺奖、中華兒童叢書金書獎等和大陆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宋慶齡儿童文学奖及澳洲建國二百周年現代詩獎章等。現任《乾坤詩刊》發行人兼總編輯,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小詩磨坊》主編,行動讀詩會指導老師、溫世仁文教基金會「書香滿校園」巡迴講師等。
採訪人:張晶,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目前正于臺灣元智大學交流訪學。
林煥彰先生是臺灣知名詩人、兒童文學家,這是我在來臺灣之前就早有耳聞的。或許也是一種緣分吧,我這個早已過了看童話年齡的大女生,居然有一次在武漢的某個書店裏還被他的那本《我愛青蛙呱呱呱》的童詩集吸引過。直到現在,林先生對於臺灣兒童文學的發展也依然還是傾注一片熱心。之前,我曾幾次與他電話預約采訪,而當時他不是在彰化就是在臺南,都在忙著為臺灣偏遠小學的師生們講學。我在崇敬之余也多了幾分好奇,這位今年剛好已是七十古稀之年的老詩人,是如何保持如此充沛的精力活躍在臺灣詩壇,尤其是近年來,在泰華、印華,甚至是東南亞華文詩壇更是興起了一股由他所倡導的“小詩”熱……
於是一個深秋的午後,在臺灣著名詩人方明的引介下,我終於在方明書屋裏如約見到了這位鶴發童顏,但對詩歌、對生活依然還是童心盎然的詩壇前輩。我也有幸與林先生有了一次“三分情誼”的快樂交談。
問:現在泰華詩壇有一個“7+1”的“小詩磨坊”特別引人注目,除了其中的7位泰華詩人,您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員,能為我們介紹一下這個特別的團隊嗎?
林:2006年我去泰國講學,在曾心的車上我提出來要成立一個類似沙龍又不是詩社的小詩俱樂部。最初我的想法是要叫做“小詩魔方”,希望大家寫詩不要一成不變,要會變魔術,要推陳出新。寫詩的人大概都能體會得到,寫詩如果一成不變,詩的生命也就枯竭了。但是,曾心認為為了避免引起泰華讀者对“魔”的誤會,還是叫作“小詩磨坊”比較好。於是2006年的夏天,嶺南人、曾心、我、博夫、今石、楊玲、苦覺和藍焰,我們八個人最先開始在泰國成立了“7+1”的“小詩磨坊”。這幾年,我又陸續將“小詩磨坊”推廣到了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尼,也都是在當地找7個詩友,同樣由我擔任主編工作,希望將特定形式的六行以內的“小詩”(含六行)的理念,在東南亞華文詩壇一以貫之。泰國的《小詩磨坊》自2007年起,到今年已經出版了三卷,每年一卷;新加坡在今年3月出版《小詩磨坊•新華卷》第一輯,馬華也在今年8月出版《小詩磨坊•馬華卷》,印尼正在籌備中。我現在也在籌劃臺灣的“小詩磨坊”,將來香港、越南、菲律賓都會列入計劃,說不定也會在中國大陸成立。泰華的“小詩磨坊”目前運行得非常好,我个人最為满意;我覺得這是一份難得的情誼,正所謂“見面三分情”,所以關鍵在於大家每個人都熱衷於小詩的創作,齊心為了這個共同的理念、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問:我記得,在上個世紀20年代新文學的初期,宗白華和冰心就掀起過寫小詩的風潮。而您現在在泰華、新華、馬華等東南亞華文詩壇,甚至將來還會在整個華文詩壇上推廣的“小詩” ,究竟會是怎樣一個詩學建構呢?
林:正如你所說,宗白華、冰心都寫過小詩,尤其是冰心還出過《繁星》、《春水》的小詩集。在臺灣也一直都有小詩的作品,如張默、羅青等好些人也都編過類似的選集。關於“小詩”的概念,洛夫認為13行以內是小詩,白靈說100字以內,張默主張10行左右。我主張6行以內,並沒有否定其他人的觀點,只是我認為,6行這樣的形式是要求詩人在有限的篇幅內,想辦法讓詩有更加靈活的表現,不要因為篇幅的限制就僵化了詩歌的形式。冰心老人寫的小詩大部分在5、6行左右,可是在她那個年代,詩歌在形式上沒有特別的要求,沒有分段,也沒有斷句、分行,標點符號在行底。現在我主張6行以內,因為6行還可以分為很多的形式。比方說:如果是6行三段,小詩可分為222、321、141,或123、213、231;如果是5行三段,也有多種形式的變化。但這絕對不是為了形式而形式。我自己在寫小詩時,不是刻意為形式而形式,但總是認真的看待形式的靈活而自然的變化;20年前我出版過一本短詩集《孤獨的時刻》(1988. 台北蘭亭版),那些詩作都是我30年前的作品。現在我為了推廣6行小詩重新去檢查那時寫的小詩,發現也都沒超過6行,甚至還有1行、2行的。去年在曼谷《小詩磨坊‧泰華卷》發布會上,我有篇講稿,現在收入《小詩磨坊‧馬華卷·代序》,其中整理出小詩有30多種變化形式。這些變化關系到詩的表現,但我們的“小詩”是要追求詩有著最好的藝術形式和最好的表達效果。形式是來自內容,小詩不為形式而形式,可是寫作者必須懂得如何去經營小詩的形式。所以,我認為6行絕對不會僵化,而是對創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自我挑戰。
六行“小詩” 的個概念,是我在2003年元月,負責規畫泰國和印尼《世界日報》副刊改版時提出來的構想。為了重視當地華文作家的創作,突出文藝的“在地化”,我們報社主管給泰華和印華《世界日報》副刊,分別賦予兩個相當具有地域特色的名稱:“湄南河”和“梭羅河”。 2003年改版,我在刊頭重要版位增設一個《刊頭詩365》新欄目,每天都要有一首小詩,公開征稿,規定詩作必須在6行以內。其實,在上個世紀泰華早期詩壇,詩人林蝶衣就寫過小詩、出過詩集;但是,泰華詩人由於受中國大陸二三十年代的詩歌影響,其作品向來敘述成分多,少了純詩的詩味,有鑑於此,我企圖改變他們的詩風,用六行以內的小詩,更精煉的語言,在有限的篇幅內,給自己一些挑戰,寫出更有詩味的作品。所謂「小詩新的美學」,是來自於現代詩的一種表現形式;斷句、分行、分段,是現代詩普遍的表現技巧,只是現代詩沒有長短形式的限制,泰華寫現代詩的文友,絕大部分都還沒有這種自覺意識。所以,我每次去泰國參加文藝活動,都會想辦法提出一些和小詩相關的理論,希望引起詩友們對六行小詩的新美學加於重視,多嘗試和探索,一起在6行以內的小詩形式方面,追求一種更高的藝術成就。
問:林先生從1999年九月起就擔任了泰國《世界日報》以及隨後在雅加達創刊的印尼《世界日報》副刊主編,由您主編的《世界日報》的《湄南河》和《梭羅河》副刊,更是成為泰華和印華詩人發表詩歌、熏陶詩藝的重要園地,您對東南亞華文詩壇的狀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所以首先請您為我们介紹一下泰華和印華詩壇目前的現狀。
林:目前泰華詩壇仍然寫作不輟的土生土長的詩人已經不多,有些過世,有些停筆。李少儒、李維羅、子帆等已經去世,曾經有現代主義詩風的張望和琴思鋼也已停筆多年。“南來” 的作家中,在曼谷的金沙11月5日謝世,摩南八十多高齡,已經封筆;老羊出生新加坡,年輕時移居曼谷,現在也因年事已高,停華了。林牧算是土生土長的詩人,也十多歲,創作與泰譯中並行,可詩風一直是四、五十代的調子,連翻譯的泰國詩人的詩作也他所寫風格一樣!所以,你現在看到泰華詩壇比較活躍的詩人,大多是“小詩磨坊”的同仁,而且他們幾乎都有“留中”或“南來”的背景,年齡較長的嶺南人,他是文革時從中國大陸去了香港,然後又從香港轉到泰國;曾心雖在泰國出生,但年少時赴大陸求學,後來畢業於廈大,在中國生活很多年,文革後才回到曼谷;其他較為年輕的詩友,除了楊玲是土生土長的第二代以外,其他都是文革前後從中國大陸移民泰國謀生,而成為“南來” 的作家;其中,博夫是江蘇張家港人,留學日本後定居泰國,苦覺是從廣西南寧來泰國的青年畫家,今石則是山東人。如果沒有這些從中國大陸南來的詩人,泰華詩壇也出現斷層了。但是,我想,或許十年之後就可以見到泰華詩壇新的蓬勃景象,因為泰國有一個很特別的現象,是東南亞其他國家所沒有的,那就是在泰國的每一所大學都已設有中文系。而近年來在曼谷成立的“留中總會” ,對泰國的華文創作給予了大力支持。留中總會成立有專門的“文藝寫作協會” ,聯合泰華作家,通過舉辦文藝營、資助作家出版作品集,舉辦新書發布會等多管齊下的方式推動泰華文學的發展。這幾年我去泰國發現,有不少大學中文系所的研究生,已開始以泰華作家作品做為學術研究的對象了。
印尼華文詩壇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雖然寫詩的人數多過泰華,他土生土長的印華詩人,他們在經歷了長達三十多年華文封閉和創作中斷之後,重新用華文寫詩,是非常不容易的。現在印華詩壇主要詩人有:雅加達的莎萍、茜茜麗亞、袁霓、謝夢涵、狄歐、于凡等;萬隆有卜汝亮(心躍) 、明方等;蘇門答臘有雨村、鄭原心、鍾逸、阿里等;泗水有顧長福、葉竹等;其他地區有北雁、林義彪、阿里安等。除了狄歐、于凡較為年輕之外,大多年紀都偏長,詩風也還停留在華文封閉之前,對早期中國新詩那種寫實主義和口號式、概念化寫法的延續,尚未現代化起來。作家的培養一定是一個長期的工程,以目前現狀來看,印尼華文詩壇的真正繁榮,還得有一段很長時間,需要印華詩友更加積極創作和推動。
問:泰華、印華詩壇與東南亞其他國家華文詩歌的發展比較起來,我覺得是有一些特殊的。泰華和印華詩歌在60年代中期以前,都深受中國大陸詩歌的影響,但之後因為當地政局和世界形勢的變化,又完全失去了與中國的聯系,華文創作和發表,也一度被全面禁止。直到80年代以後泰國和印尼的華文創作才又重新恢復。您是怎麽看待泰華、印華詩壇與東南亞其他地區華文詩壇的發展?
林:東南亞華文詩人有著十分濃厚的中國情結,這是無可置疑的。但是文學的發展,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因素。東南亞華人在海外生存發展,已經不再是華僑和移民,但從文化根源上說,他們永远也無法切斷與中國文化傳統的聯系,可是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的封閉也造成中斷了他們對中國社會的了解與聯系。而臺灣和香港這兩個地方,倒是非常特殊的,接受了外國新思潮的影響,受到西方現代工業、科學、哲、思想和文學藝術的沖擊,而有了現代化的改變。中國大陸的詩歌,是在新時期改革開放之後,才大量接觸到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泰華和印華的詩風,也因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中斷而沒有好好發展起來。但是馬來西亞、新加坡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他們一直都有學生來臺灣留學,馬華詩壇和新華詩壇受臺灣現代文學風氣的影響就較為深廣,王潤華、淡瑩夫婦是第一代留臺詩人代表,陳大為和鍾怡雯等是較年輕的一代;至於非留台的新馬詩人,也幾乎長期與台灣現代詩壇有密切交流的關係,這五十年間,馬華、新華詩壇的發展,就沒有受到中國新文學斷層的影響,因接上了臺灣這一條線發展而同時現代化起來。再說菲律賓詩壇,早年也是深受臺灣詩壇現代化的影響甚深,反而是在八十年代之後逐步停滯不前;詩壇新一代沒有培養起來,老一輩又多停筆、創作減少,十分可惜。
采訪結束已近暮色,我送林先生去車站,一路上他步伐驕健、興致盎然,體力和精神都絲毫不遜於我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恍然記起曾經在《乾坤詩刊》中讀到過林煥彰先生的一段話:“玩沒有負擔,玩只有過程,不一定要求結果;結果可能只是一種意外,一種驚喜。撕撕貼貼,寫詩、畫畫,都是玩玩而已。玩,為自己找一個出口。”這斷話和我們之間輕鬆愉快的交談,似乎都已解開了我之前的疑惑。一個永遠能將寫詩看作是兒童遊戲一般天真快樂的人,又怎會不愛詩、不愛生活呢?他,是一個智者,一個能在生活中玩出趣味、玩出哲理的快樂詩人。我衷心地期待林先生能帶著更多世界華文詩壇的詩人們,一同走向這個完美的藝術人生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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