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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集 你ＣＣ了誰？
中國時報 ◎胡晴舫 　(20031017)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3101700408+1105130102+20031017+news,00.html

小石喜歡寫郵件。從早到晚，他整個人就掛在電腦螢幕前。他的職稱是業務發展經理，但他不作商業計畫書也不出門見人。你給他廠商的聯絡電話，他不要；他靠電子郵件談生意。即便是開會，他仍在面前擺上他的手提電腦，繼續用無線上網方式收發郵件。他的信件永遠以一聲熱情的「嗨」加上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開場，彷彿在你打開信件時便給你一個友善而熱烈的擁抱。你不得不微笑，企圖回應以相對的友好。

現實生活裡的小石卻很少微笑。他幾乎懶得跟其他同事打交道。他時常提起自己知名大學企管碩士的學歷，對公司的管理制度頗有微詞，從來不曾滿意過公司的發展方針；可以想見，談到幾個高級管理人員時，他的不屑就如把一桶類似頭皮屑的白色羽毛從比薩斜塔頂端往下倒，墜落速度不比落石差，視覺效果卻更令人心煩意亂，飄在人身上不覺得美，只覺得怎麼都拍打不掉。 我手上正在進行的一樁案子有法律結構問題。我向公司提了很多次，始終得不到正面回應。我不由得向小石抱怨。因為案子是他洽談回來的。他只是給我他一貫的不耐，他問：「你寫郵件嗎？你懂得怎麼寫嗎？你都ＣＣ了誰？」他停頓，然後似乎有點不情願地提醒：「譬如，總裁？你ＣＣ了他嗎？」總裁是背後資助這間公司的家族長子，大部分時間住在美國，很少來公司，卻遙控一切。所有公司高階主管都是透過電子郵件向他會報工作。若能夠跟他直接通上電話，簡直就像能夠與上帝對話般令人顫抖。

我非常茫然。我是誰，怎麼跟一個住在美國的陌生人談論我的案子。問我總裁的長相，就像問我關於上帝的臉孔，我只能答稱沒見過。他每天吃什麼，穿什麼，說話有什麼口音，過馬路先看右邊還是左邊，對全球溫室效應和國際分工的意見如何，我一點點蛛絲馬跡的線索都沒有。地理上，心理上，社會階級上，公司結構上，我與總裁之間都不是跨過一個太平洋就能解決的遙遠。

等不及我的反應，小石已經走開。

過了兩個小時，收到小石的一封郵件。他ＣＣ了所有人，包括遠在美國的總裁。他說，他發現公司的一個案子有很嚴重的法律漏洞，可是主導其事的同事（也就是我）沒有及時糾正這個錯誤，上面的管理階層愚昧不清地讓這個案子通過，現在又沒有進到督導下屬的責任。他進一步解釋，這個原本他就不贊成但奉公司之命而勉力協助的案子既已移交到其他營運部門，他個人的階段任務便已算是告一段落，但他基於愛護公司的忠誠立場，必須再一次將他的鼻子攪入其他同事的業務範圍，作一名不受歡迎的號角手，吹響危機逼近的警告。

我還是反應不過來。小石的確有能力讓我的腦子主機一再當機。

當我還在來回掃讀這封郵件，試圖從中讀到天啟般的訊息，總經理已經以西伯利亞風刮過蒙古大草原、長驅直入北京城的聲勢，氣急敗壞地衝到我的跟前。他的聲音完全走了樣，表情不怎麼正常，抓住我手臂的五根指頭透著颼颼涼意。我從他的呼吸之間嗅到寒風的氣味。他哇啦哇啦說了一大篇，我一句話也沒聽懂。我只是很直覺地遞給他那個案子的卷宗。他想要說句什麼，卻胡亂嗚了一個聲音，草草結束他的句子。他掉頭就走。

聽說總裁回信了。我沒有被ＣＣ在這封郵件裡。這件案子從此沒有人再提起。我百分之百全力進行的案子嘎然中止，如同買了盜版ＤＶＤ，電影演到一半，畫面突然中斷。你不能知道後續情節如何，也不能找任何對象抱怨。只能自認倒楣。

幾十天之後，業務發展總監因為一件案子的失敗而負責去職，很喜歡ＣＣ總裁的小石順理成章升職為業務發展總監。不過，相信你早已猜到這個故事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