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不是個棒球迷,但對於「為什麼《紐約時報》是《紐約時報》?」卻自己有點心得。
具有新聞科班教育背景的威利柳,儘管稱不上多有歷練,但對於「一日新聞人,一世新聞人」的使命感卻是始終如一,僅以此篇跟各位想成為媒體人,或想成為新聞人的朋友們分享吧~
如果你不想成為新聞人或媒體人,那麼,就用這樣的角度,來看看哪些是有格調的媒體或新聞吧~~~
--------------------------------
■另一種專業,棒球
曹錦輝 為什麼不能投曲球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3081600338+11051301+20030816+news,00.html
◎楊照 (2003.08.16)
為什麼《紐約時報》是《紐約時報》?這乍看無聊的問題,卻是全世界每個新聞工作者都應該經常問的。憑什麼《紐約時報》這麼多年來都維持著新聞標竿的地位呢?其中一個答案可能是:《紐約時報》比人家早意識到什麼是「大事」,而且在「大事」發生時,《紐約時報》毫無例外老是能提供多一點訊息、多一點看事情不一樣的角度。
「九一一」是發生在紐約再大不過的大事。「九一一」是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新聞媒體敢忽視的絕大大事。《新新聞》辦公室裡有一幅陳浩從美國帶回來送給王健壯的海報,上面密密麻麻排列了一、兩百張報紙頭版的縮影。全世界各地二○○一年九月十二日的報紙頭版。沒有例外,每一家報社那天選擇的頭版頭,都是恐怖份子挾持民航機攻擊紐約世貿大樓的消息,每家報紙都用了從世貿大樓被飛機撞擊、或世貿大樓瞬間垮下來的照片。每家報紙都用了超大字體寫著聳動的大標題。
站在那張海報前,大事的重量排山倒海壓蓋而來。站在那張海報前,我們卻也會感受到在大事之前,新聞與新聞工作者的困窘。這麼大的大事,如此引起全世界注意的大事,每一家報社除了同樣的相片、同樣的描述、再聳動卻還是讓人覺得雷同相似的標題之外,還可能多給讀者一些什麼嗎?
這個時候,我們就會忍不住要問:「紐約時報》呢?《紐約時報》會做些什麼?
我印象深刻,《紐約時報》在事件發生第三天刊出了一個特別的欄──「在失蹤者當中」(Among the Missing),不是列出失蹤者名單,而是刊登了二十篇失蹤者的小傳,他們姓啥名啥,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在那個要命的時刻在那個要命的地方,以致於失去了音信,他們的親友記得什麼、想念什麼……
這個欄隔天改了個名字,改成「哀傷的容顏」(Portraits of Grief),繼續日復一日刊登關於失蹤者的訊息。
我相信很少人讀「哀傷的容顏」,不會覺得眼淚似乎快要奪眶而出。這個欄前後動員了一百一十位記者參與其中,報導了超過一千八百位罹難者的生平故事,每位記者幾乎都是噙著淚做採訪、噙著淚完成文稿的。因為他們聽到的是親友們的最真摯的懷念,他們報導的是每一個人在突然消失時,周圍的人感覺到的空洞、匱乏與被剝奪感。
負責處理這個專欄的編輯,不斷地發備忘錄給參與採訪寫作的記者,他反覆提醒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別讓這些罹難者的畫像寫得公式化、制式化,要挖掘出這個人在他所愛與愛他的人心目中最獨特的事蹟。換句話說,他不應該只是「九一一罹難者」,而是真實活過的一個獨特惟一的生命。
看這個欄的報導,讓我不斷想起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當年之所以要去做調查寫《地下鐵事件》,不就是因為受不了新聞媒體把那些受害者全都當作面目模糊、甚至不需要獨特面目的數字?後來出版關於阪神大地震的小說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時,村上春樹又特別在書前引用了高達電影裡的對話─一名女子聽到廣播裡報導越戰中越共戰死一一五人時,忍不住慨歎:「無名的人真可怕啊……,只說游擊隊戰死一一五名,什麼也不清楚。關於每一個人的情形什麼都不知道。有沒有太太小孩?喜歡戲劇還是更喜歡電影?完全不知道,只說戰死一一五人而已。」
是了,新聞用「無名」的方式處理集體死難者,將死難者簡化為統計概念,小說家才用小說觸成把死難者複雜化、還原為真實經過的生命。
花錢買報紙是為了看體育版
《紐約時報》卻克服了新聞的本能,讓自己接近了耐心看待複雜生命的小說。這不簡單。從社會功能上看,《紐約時報》還提供了難得的公共論壇空間,讓這些意外死難者,和其他會出現在「訃聞」版的政經社會名流,同樣留下恆久的記錄。多了一份登在《紐約時報》上將來可以拿來給小孩們看的報導,悲傷的親人得到了多一點安慰、多一點溫暖。這也不簡單。
「九一一」最後統計有兩千多人罹難,和我們「九二一大地震」中罹難人數差不多。可是「九二一」當中不幸離開我們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帶著怎樣的生命故事,埋在瓦礫下又是什麼樣的記憶與感情?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沒有《紐約時報》,沒有那樣耐心去還原兩千個生命面貌的新聞媒體。
「九一一」事件發生後,一直到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紐約時報》每天都有一整落的專題報導,總稱是「遭遇挑戰的國家」(A Nation Challenged),「哀傷的容顏」就在這一落裡。
《紐約時報》工廠的印製能力,設定每天可以應付四大落夜間截稿的新聞。平常這四大落分別是「要聞」、「市政」、「財經」和「運動」。因應「九一一」,多出一落「遭遇挑戰的國家」,排版、印刷勢必得做出調整來。
該犧牲哪一落來讓位給專題報導呢?如果你不是美國人,最合理的選擇應該是犧牲運動版吧!畢竟運動最無關緊要、最可有可無嘛!可是你如果是美國報業經營者,最合理的選擇會是:除了運動版,其他都可以考慮犧牲!多少人是為了看運動版才願意花錢買報紙的,而且運動新聞最沒辦法提前截稿,球賽在晚上打,難道你可以白天就先截稿先做稿嗎?這種運動版有誰要看!
《紐約時報》做了一個特殊的安排,運動版調到市政版的後面去,兩類新聞擠在同一落,然後,將運動版頭下腳上一百八十度旋轉,這樣一落報紙就可以容納兩個版頭了!
真是個聰明的設計,更有意思的,這個設計不只為了解決特殊狀況引發的特殊問題,內中還含藏了運動迷會莞爾一笑的象徵意義。是啊,運動新聞呈現的,其實是個頭下腳上的顛倒世界。運動,不過就是些無關國計民生的競賽嗎?運動,不就是叢生在我們週遭,日復一日一再反覆的事情嗎?新聞學,喔,甚至不必扯到新聞學,小時候學寫日記時老師不就教導我們:每天都要做的,反覆同樣的事,例如刷牙洗臉走路上學,那是最不重要的,不要記到日記裡。日記要記的是特別的重要的事。
沒有比「九一一」更特別更重要的事了,和「九一一」相比,運動球賽誰輸誰贏,簡直就像是去數每天刷牙左邊多刷兩下,洗臉多潑一次水一樣,瑣碎而無聊,不是嗎?「九一一」逼著運動這回事現形了,現出其瑣碎而無聊的原形。與「九一一」完全相反的原形。
曲球讓打者很難捉摸
這樣瑣碎而無聊的東西,在「九一一」的歷史照妖鏡照射下,應該就蒸發消散了吧?不,再怎麼瑣碎、無聊,即使被頭下腳上倒過來擺放著,運動與運動版絕不肯人間蒸發?這正是《紐約時報》如此凸顯,強調地告訴我們的啊!
運動是一種顛倒的存在,我們一定要記得。重者輕之、輕者重之、明者暗之、暗者明之,是這個顛倒世界最了不起的守則。也是運動討論、運動寫作最大的樂趣所在。
如何重者輕之,輕者重之?大家都覺得總統大選很重要,大家都相信花蓮縣長補選是總統大選的前哨戰,我們偏偏只看花蓮出了一個曹錦輝,站上了美國大聯盟球場當了先發投手,曹錦輝遠比總統重要得多,這就是重者輕之、輕者重之。
曹錦輝在洛磯主場庫爾斯球場先發對上密爾瓦基釀酒人隊,這當然是寫入台灣棒球史的重要一役。我們偏偏只專注看一件事!曹錦輝投球的內容。投了六又三分之一局的這場比賽,曹錦輝投的基本上是直球和滑球,等等,我們的焦點再縮小,縮到在這場比賽裡沒有出現的球路——曲球,咦,曹錦輝的曲球到哪裡去了?在球迷的顛倒世界裡,整個世界縮小到只剩一個唯一的、關鍵的問題─為什麼曹錦輝不用他拿手的曲球對付釀酒人隊的打者呢?
新聞告訴我們:捕手刻意不配曲球,因為在庫爾斯球場出賽不適合投曲球。這是個答案,不過卻不是顛倒執迷球迷可以滿意的答案。就算天塌下來,或者就算再倒兩座摩天大樓,我們也要弄清楚:為什麼庫爾斯球場不適合投曲球?
因為庫爾斯球場位於有「一哩高」(mile high)暱稱的科羅拉多丹佛市。丹佛的海拔高度真的有一千五百公尺左右,換句話說,庫爾斯球場空氣比別的地方稀薄、地心引力比別的地方作用輕微。記得一九六八年在同樣高海拔的墨西哥城舉行的奧運會嗎?有一個叫貝蒙的人,在跳遠比賽一跳跳出了八公尺九○,簡直就算是長了翅膀飛行一般。人都能飛起來,重量只有人的幾百分之一的棒球呢?
球在庫爾斯球場會飛得比較快飛得比較遠,難怪這個球場會成為投手墳場。可是海拔高度不只會影響打出去的球,也會影響投手投出的球。什麼球受影響最大?旋轉越快、變化幅度越大的球。那,什麼樣的球路旋轉最快、變化幅度最大?那當然就是曲球了。
在二A投球時,曲球是曹錦輝的必殺招,因為他的曲球角度大得驚人。可是到了庫爾斯球場,角度這麼大的曲球卻就成了恐怖威脅,對捕手,對自家防守的威脅。相信連曹錦輝自己都不知道和平地一樣方式投的曲球,被高地效應作用後,會轉成怎樣,會彎到哪裡去了。
倒過來問:那在庫爾斯球場,什麼球路最有利。快速直球很有利,因為已經很快的球會變得更快。球速稍慢,變化不大的球,像滑球也會有利,因為減弱的地心引力會讓滑球變快,進壘角度更像曲球一些,讓打者很難捉摸。
還有一種更適合庫爾斯球場的球。我早就想到了,可是等這篇文章見報時,你們卻會覺得我只是在放馬後砲。猜到了嗎?對了,就是在先發第三場曹錦輝拿來對付費城人隊的「秘密武器」——二縫快速直球。二縫快速直球旋轉得沒有四縫球厲害,會損失一些球速,不過進壘時二縫球會有比較大的下墜變化。海拔高度會讓二縫快速球更快些,而且更像變化球,要打這種球,難啊。二縫速球另外有個好處,它的尾勢是下墜而不是上飄,可以防止打者在「投手墳場」打出深遠,不小心就飛出去成全壘打的高飛球。
活在球迷的顛倒世界裡,弄懂了曹錦輝為什麼不能用曲球,弄懂了曹錦輝二縫速球為什麼變得威力驚人,我們安心了,彷彿整個世界之災難與哀傷,至少在這一刻都離我們而遠去了。至少這一刻,我們寧可當球迷,住在頭下腳上的世界裡,不必去管總統大選,恐怖主義攻擊和國家財政破產的危機……。
(本文作者楊照,作家,電台主持人,《新新聞》總編輯。著作有小說、散文、評論和運動雜文等多部,最新著作為《在閱讀的密林中》。電子信箱:mclee63@pchome.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