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東京 不合格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4013000429+11051301+20040130+news,00.html
中國時報 ◎曾志成 (20040130)
現在是日本「最惡」時代。這個「最惡」是與十多年前泡沫經濟比較的結果。姑姑說,十多年前的日本,尤其在東京,大家賺錢像喝水容易,花錢也像流水。
我在「最惡」的時代來到東京。背負家人的詛咒,以及未來何去何從的茫然,在自己的護照上畫押下注。
拎著行李箱上京是前年秋天,素未謀面的姑姑遠遠地就認出了我。姑姑說我家族的人天生長有一脈相傳的美麗鼻子,其實姑姑的鼻子也漂亮,姑姑說我鼻子的形狀跟我爸長得一模一樣。
JR大久保站,晚上七點正是這條「國際大街」華燈初上的時候,從身旁不停地有人像電流般閃過,中國語韓國語閩南語泰語英語廣東話。這條「國際大街」是日本人眼中龍蛇混雜之處,罪惡淵藪,這條街不僅有毒品交易與異國阻街女郎,更有歌舞伎町延伸過來的流氓勢力。每天深夜救護車一如往常叫囂,交番前的「暴力追放團」日本警察常常半路攔人,從眼前走過去的每個人都可能是丟掉護照的外國黑戶,如過江之鯽。
妖獸都市
放下行李,我在寄宿的大樓一○○五室開始東京生活。這之前曾待過東京三個月,住語言學校的附設寮,寫完一本「東京.巴比倫」散文書。很遺憾必須這麼說,那時候我所瞭解的東京極為片段。
那時候,震度六的東北地震把仙台市震得烏煙瘴氣,地震發生時我正在自家大樓陽台收棉被,一震之後大樓搖晃得厲害,這地震來得不突然,之前千葉縣海域附近已發生過規模四的幾次小地震。地震過渡時間不過幾分鐘,東京的大樓全都歪斜搖晃,不遠處的都廳與鐵塔無能倖免,隨之共振產生瞬間扭曲的世紀奇景。妖獸都市現出了張牙舞爪的原形。
電視益智節目最愛叫藝能人背誦環JR山手線一週的各站名。背誦不出來,會被冠上「東京不合格」罪名。我也是背不出來的一名不合格居民。但我真愛搭電車,讓眼睛吃冰淇淋。來到東京幾乎不看服裝誌了,電車內就是最好的觀摩見物場域。電車內也有四季遞嬗的風景,還有各種香水與酒氣混合味道。記得那年東京下起第一場雪,搭上前往語言學校的電車,輕輕地將自己的呵氣留在車門玻璃上。記得某個金曜日從新宿擠上最末班沙丁魚電車時,整個車廂微醺好色情的肢體接觸。記得為了跟蹤一位陌生人,轉了三次電車來到不知名的鄉下,掉頭搭回原站被站務員糾正罰錢。
加入「出會系」
在妖獸都市游移真是迷人。我的手機加入了「出會系」一員,從手機連上網路之後,便可隨時召喚陌生人相遇。「出會系」成員在自己的手機中構築了流動的東京地景,「出會系」是東京人的寂寞芳心俱樂部。早期高校女生透過用「手機交友中心」尋找援助交際,現在「出會系」只需透過網路BBS,隨時隨地雙方都可互動約見面。手機不是萬能,但沒有手機是萬萬不能的。「出會系」讓東京人際關係「妖獸化」,每個人以手機為中心,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異質空間與時間。
不像其他留學生,來到東京後總四處去玩,近到迪士尼,遠到日光或鎌倉,一直到現在,我好像哪兒都沒去,不是漫無目的搭電車在都內轉圈,就是騎自轉車在新宿區晃來晃去,發現美味的蛋糕店,俊男美女聚集的平價咖啡連鎖店,發現的經驗是構成我每天生活的動力。偶爾我也發現到不該發現的事情,比方說坐在小公園靜靜等待落日待價而沽的老鴇,比方說搭瓦楞紙箱在路邊睡覺差點被誤為垃圾堆的遊民。在妖獸城市,身體就是本錢,不管多老多醜,只要肯「賣」就會有人「買」。在妖獸都市,沒有真正貧窮的人,倒有很多曾經有錢卻一夜之間破產的落魄人。
綜藝節目「錢盒」想盡各種辦法找出自我推薦的「東京窮人」,這些窮人很多都是自願失業的年輕人,有些甚至是大學畢業為了某些莫名其妙理想,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下,願意將自己的「窮途」在電視機前完全曝光,為了爭取節目提供的幾萬日圓象徵性援助獎金。被批評為「好吃懶做」的年輕世代,一窩蜂相繼往發展中國家尋求體驗的「貧窮旅行」在不況中蔚為風尚。
「平成不況」漸漸演變成「小泉不況」,儘管如此,東京的大型購物中心堂堂邁入第三代。早期丸之內,汐留,到最近開幕的六本木Hills,泡沫經濟的消費行為還沒消褪,大型平民化二十四小時「百圓」商場起身。兩相競爭,很多人變成了白天的六本木族群,晚上的「百圓」游牧民族,消費意識產生了極端的精神分裂。新開幕的六本木Hills硬把隔壁的朝日電視台給比下去,最頂層的美術館還沒開幕,已惹來注目,購物中心也可以是文化資本的再生產。
與「外人」交手
妖獸都市極端華麗在六本木Hills展露無疑,各國昂貴品牌與頂級餐廳進駐,這是一塊隆起的巨大消費板塊。相反地在人滿為患的澀谷,西武集團架撐起來的PARCO消費板塊已走入夕陽,即使例假日,亦乏人問津。日本社會學者說,這只是消費文化的改朝換代,日本的消費「現在式」,在往後的幾個十年內,全會在亞洲其他都市顯靈。我多麼擔心自己被妖獸都市豢養成的物質壞慾望,會讓我無法回台灣而繼續在這裡沈淪。
妖獸都市不僅豢養我的物質慾望,也讓我的眼睛遭受前所未有衝擊。NHK的紀錄片節目就是一例。那些節目把我拉到了俄羅斯、印度跟伊斯蘭教國家,讓我看見許多台灣電視看不見報紙讀不到的驚奇。這些在台灣甚少見過的臉孔,在東京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傾向,「異文化」交流是東京升格為國際首都的使命。有人說近十年外來人口已讓東京變成了亞洲的紐約。因此我才有了更多與「外人」交手的機會。在酒吧的場合,在電車的場合,在戀愛的場合,這些「外人」(包括我自己)在東京演出自己,尋找各種可能性機會。
為了與「外人」溝通,或說是對英美強勢文化的仰慕,「英會話」課程已是日本人的全民運動。NHK教學頻道一週至少有三個時段的英語教學,坊間的英美語文摘,英美語學習法更是氾濫。趨勢所至,英語系國家的外人到東京很容易混飯吃,「英會話」講師只靠嘴巴就能輕鬆賺錢,到酒吧釣滿口英語發音不正的日本女孩容易上手,住東京世田谷區的單人公寓。反觀亞洲系的外人卻只能寄生在餐館打工,與最低時薪掙扎,這些底層生活尤以中國人居多。在妖獸都市,很多中國人都過著與妖獸隔絕的生活,漸漸發展出「外人」中的「外人」次文化。
姑姑也過著「外人」次文化的生活。生活範圍不離大久保與新宿一帶。為數不少的台灣人在大久保吃台灣小菜,打台灣麻將,看類似「世間路」的錄影帶過日子。這些人還包括一些會說閩南語或客語的新加坡與馬來西亞華人。
會找到一條活路
而我,便是寄生在這體系之下的「米蟲」。沒有含金湯匙出世的我要不是姑姑的經濟力挺,早就應驗父母的詛咒,錢財用盡乖乖捲鋪蓋回國。但我卻一點也沒辦法過跟這邊叔叔阿姨一樣的生活。我儘能用有的「色誘」本錢,交日本人朋友,當日語還說得很爛的時候,一開口便破功的窘況常常有。
我媽嘲笑我,台大碩士到東京一點用都沒有。確實沒錯,寫完一本散文後,發現在東京雖然過得很幸福,卻什麼都不行。我媽說我只能靠嘴巴騙她錢來東京當少爺。
姑姑說,現在是日本「最惡」時代。我在「最惡」的時代來到東京。我想,只要努力總會找到一條活路吧。
(曾志成,一九七三年生。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碩士。曾任報社與出版社編輯。前年秋天騙父母錢讀完半年日本語學校後,在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大學院見習。留在東京當「少爺」,跟日本人談戀愛,自以為是的兩種快樂。新書《東京·接軌》即將由木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