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42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哥雅畫作下的女孩》是兩屆奧斯卡贏家米洛福曼(《飛越杜鵑窩》、《阿瑪迪斯》)與老搭檔知名製片人索爾贊茲的第三度合作。極不尋常地,離開捷克前往美國發展後就鮮少親自參與編劇的福曼大師,這回親自下海與法國傳奇資深編劇Jean-Claude Carriere(常與布紐爾及雪朗道夫等大師合作)一齊完成這個野心勃勃的大格局腳本,再度向影迷展現了米洛福曼過往作品中最美好的質地。
《哥雅畫作下的女孩》故事背景發生在十八世紀末期的西班牙,好萊塢女星娜塔莉波曼飾演的富商之女孩伊涅絲因為遭逢密告為異教徒而遭入獄並屈打成招,即使她的家人散盡千金委託熟識的畫家哥雅代為引見修道士羅倫佐(本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哈維耶巴登飾)仍無濟於事。羅倫佐對獄中的伊涅絲由憐生慾,進而侵犯了她,可憐的伊涅絲卻仍把羅倫佐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而奉獻所有的自己。由於營救無果,富商狗急跳牆索性對羅倫佐施以拷打,以反證自己女兒的無辜。最後羅倫佐流落他鄉,伊涅絲依舊無法被釋放。哥雅冷眼看著這些事,十五年過去,他聾了,西班牙王室垮了,拿破崙率領法軍來了,富商一家死了,半瘋的伊涅絲終於被釋放了。羅倫佐搖身一變成為拿破崙政權的新貴,擔任審問西班牙天主教的主檢官,表面上在替當年不公平宗教裁判下的受害者討回公道,實則進行他的私人報復。而被釋放後的伊涅絲,四處打聽當年獄中產下的女嬰下落之舉,顯然對羅倫佐的前途大有妨礙。另一方面,哥雅意外發現一名美艷雛妓艾莉西亞,其長相神似年輕時的伊涅絲……。
哥雅雖然有著藝術家追求美善的人本與人道精神,某種程度上卻如羅倫佐所指責,如同妓女一般送往迎來,誰當權就為誰畫畫,其實還不是跟政客、投機份子沒啥兩樣。當年清麗如天使的伊涅絲身影,宛如哥雅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良心,逼使他他必須借助協尋伊涅絲女兒的舉動,以獲得自我救贖。哥雅與羅倫佐是一個對照,拿破崙軍國主義與西班牙天主教是另一組對照,而伊涅絲與十六年後的艾莉西亞又是一組對照。穿梭在層層的刻意與今昔對照,耙梳那個時代政治宗教相互脈絡,米洛福曼的劇本之所以為這兩男兩女四個角色設計了這麼多偶然巧合的羅織構陷與改朝換代,或許其實是刻意去凸顯其核心問題,也就是他向來一貫熱衷的,掙扎於龐大體制中的個體靈魂。無關年代,無關背景。當然,也無關哥雅。
夢碎的女孩(《金髮美人之戀》)、偽善的當權者政客宗教領袖(《消防員的舞會》)、眾人皆瘋我獨醒的無奈蒼涼(《飛越杜鵑窩》)、一方面追求永恆與不朽的藝術美善一方面為自己的勢利感到羞恥的寂寞藝術家(《阿瑪迪斯》)……,或許在不到兩小時的片長中,必須把米洛福曼過往的招牌元素通通塞進去重新排列組合出新意,實在勉強了點。以致光要推展橫跨十六年的劇情發展,就無暇顧及其他,難免引發不少評論者指責本片敘事觀點擺盪在旁觀的哥雅(刻意設計了一段他與西班牙國王的對話,強調哥雅的性格)、受害的伊涅絲、與加害者羅倫佐之間,焦點渙散模稜不清而無法深入哥雅之心(靈)。不過我反倒以為,米洛福曼選擇同時從三個角色來切入,非僅以力圖抗爭的伊涅絲(照理說此角性格才是最符合福曼大師偏愛讓卑微個體在體制中奮力抗爭的行為模式)當作主要觀點,其實是一次企圖讓格局更顯宏大的嘗試。
米洛福曼在過去作品中,總會為那些悲劇性的靈魂,安排英雄式的,或者帶著安慰的,寬厚的,啟發的謝幕。然而,《哥雅畫作下的女孩》安排了全然崩潰後遁入象牙塔的伊涅絲,抱著棄嬰、拖著羅倫佐遺體緩緩而行的謝幕畫面,其有如《爵士年代》般表面優雅實則姿態逼人的悲劇性結論,其遠比《佛蒙特情史》裡荒淫貴婦失控的狂笑更要尖銳刺耳的氛圍,冷冽殘酷的程度堪稱米洛福曼作品之最。
《哥雅畫作下的女孩》的關注是普世性的,令人想起中世紀的獵殺女巫,以及美國、台灣半世紀以前的「白色恐怖」(伊涅絲入獄的前因後果)。米洛福曼的態度是嚴峻、批判性中帶著悲憫,以人道精神為本的。或許本片稱不上是福曼大師創作生涯中最好的代表作品,但那樣深沈的複雜度,那樣浩瀚的格局,那樣精彩的符碼鋪陳隱喻對照,那樣堅決的人道主義信念,那樣美如畫作的奇觀調度,仍讓《哥雅畫作下的女孩》具備「非大銀幕不可」的觀賞場域限定。
今年的夏天真得很「藝術」,六月起米勒名畫「拾穗」來台展覽至九月初;七月上旬全台聯映的藝術電影《哥雅畫作下的女孩》則是重現西班牙大師哥雅身影;再來八月下旬改由荷蘭畫派大師林布蘭接棒,身兼導演、畫家等多重身份的當代英國大師彼得格林納威最新導演作品《夜巡林布蘭》,以其風格獨特的敘事手法,帶領觀眾共同尋訪十七世紀大師畫筆下的藝術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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