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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來中國電影最有趣的現象之一,就是當年陪同張藝謀打下國際江山的三位攝影師顧長衛(《紅高粱》、《菊豆》、《一個都不能少》)、呂樂(《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侯詠(《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不約而同執起導演筒,在大銀幕上追憶他們成長的七、八○年代。
打頭陣的是曾獲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提名的呂樂。他的導演處女作《趙先生》儘管曾獲1998年盧卡諾金豹獎的加持,卻因未提交劇本供審查而擅自開拍遭中國禁映至今。這回再度導演《美人草》,改編旅美華人作家石小克的同名小說,描述1974年的知青男女下鄉所經歷的愛情悲劇。呂樂顯然把「選擇」當成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課題,他藉由舒淇飾演的主人翁葉星雨面對真實情慾道義責任的矛盾與妥協,戲劇性地呈現後文革年代個體生命的卑微與渺小。呂樂擺脫大多數攝影師轉當導演往往過份講究光影質地而忽略敘事結構的毛病,並未在鏡頭上搞特別花樣,甚至頗有把這則愛情故事拍成中國版《麥迪遜之橋》的野心。可惜女主角舒淇與女知青的角色背景差距實在太大,劇中許多衝突堆疊的處理也太過份刻意、做作,讓呂樂的誠意到頭來淪為一齣感傷卻廉價的肥皂劇。
接下來,侯詠也繼1991年導演處女作《天出血》之後,改編蘇童小說《婦女生活》,將原先小說中不同時代中有著親情關聯的三個女人,其陰鬱、晦暗、無法走出男人陰影的宿命影子,改造為《茉莉花開》,呈現不幸福的女人歷經掙扎後的開闊體認。《茉莉花開》由章子怡一人分飾三○、五○、八○年代的「茉」、「莉」、「花」祖孫三角,橫跨半世紀孤寂的史詩結構,有點類似日劇《百年物語》及匈牙利電影《陽光情人》(Sunshine)。悲劇的一再重演、宿命的冥冥操控,本應該衍生出一股魔幻史詩的浪漫氛圍,可惜侯詠實在缺乏這等才氣,而章子怡也再次顯露她對較成熟世故、複雜扭曲心理掌控能力的不足(例如她演《武士》這種貴氣驕矜公主就很出色),「茉」涉世不深的天真時期或許她演到位了,「莉」自我的扭曲、年歲漸長的不安與控制欲、神經質以至最後的崩潰,「花」的沉穩自信與歷經挫折後歷練出來的成熟與風霜,章子怡的詮釋就淪為膚淺的表象化演繹。這麼一部矯飾蒼白的《茉莉花開》,還能摘下第七屆上海電影節的評審團大獎,讓章子怡拿下金雞獎影后,實在令人費解。
顧長衛是這三位攝影師中,國際曝光率最高,最晚當上導演,運氣卻也是最好的,一出擊就在柏林影展大放異彩,拿下銀熊評審團大獎。《孔雀》分成三個段落,以開場時全家在長廊上吃飯的鏡頭為分界點。第一段講姊姊(張靜初)少女情懷的開始與結束。第二段換輕度弱智的哥哥當主角,勾勒家庭成員因他而起的悲劇性。這是最完整的一段,從三兄妹的性啟蒙、對慾望的追求,到父母對哥哥特別心疼卻又無能為力的心態,以及弟妹再怎樣都割捨不了的親情聯繫,那種滲著譏諷的可悲與幽默,尤其出色。最可惜的是以弟弟為主角的第三段,無論是長期遭父母忽略的委屈,謎樣的離家、返家,還是後來當起人家小白臉的無賴,都只是形到神未到,而且對比前兩段的份量十足,這一段無疑頭重腳輕許多。值得懷疑的是,據說《孔雀》原來的底片超過七小時,也許這麼不均等的分段方式,是一團混亂之後的妥協作法。也許顧長衛其實根本沒辦法好好直線敘事講三兄妹的遭遇,所以在以哥哥為主的第二段中分岔去拍小弟的春風戀情,也就難免自亂陣腳了。
顧長衛費盡苦心地鑲入七○年代平民百姓的集體記憶點滴,把愛做夢的姊姊塑造成理想主義的悲劇性人物,把大智若愚的哥哥刻劃成現實主義的贏家,至於沉默的小弟則成了逃避主義的代表。重複三次的全家吃飯場景是《孔雀》的起點,然後讓姊姊、哥哥、弟弟各自擺完自己的Pose,最後,傳說中的孔雀終於登場。劇本用心良苦地安排三兄妹各自攜家帶眷去動物園看孔雀,發表各自的評論,為他們的性格、故事下註腳。很工整、什麼都不說破,完全讓觀眾,讓評論自己去解讀。
以一部處女作來看,顧長衛算是交出了一張中規中矩、四平八穩的成績單,偶有神采之處,但又滲透出太多來自恩師們(張藝謀、陳凱歌及姜文)的作者痕跡。此外,顧長衛與編劇李檣努力在很多節點上創造Magic Moment,這些片段乍看之下宛若孔雀開屏般耀眼璀璨,但其實卻也盈滿著收屏後的失落與空虛。看姊姊拉著降落傘逛大街那場戲,奔放的構圖是否閃爍著《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神采?而姊姊在蕃茄堆前痛哭失聲的哀愁,又是否約略透著王家衛式的揪心感傷?這些浮光掠影之所以飽滿,之所以觸動觀眾心弦,除了來自攝影師顧長衛雕塑鏡頭的深厚功力,更主要得歸功於張靜初的表演(比起《茉莉花開》尾聲章子怡歷盡滄桑後的做作一笑,張靜初的詮釋無疑真誠許多),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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