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精華版」原刊於開眼e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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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少了去年初訪影展時的新鮮感,二度造訪愛丁堡電影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總覺得這個向來以挖掘新銳、標榜獨立品牌自豪的影展,即使「Gala」項目仍舊力邀好萊塢星光來走紅毯、「Director’s Showcase」仍舊理所當然地彙整各方名導新作、觀摩部分的重頭戲「Rosebud」也還是選了好些擲地有聲的新銳佳作、「British Gala」勉強擠出十三部上得了檯面的年度新片來參與年度最佳英國電影的評選…,但也許該怪開幕片《哇哇歲月》(Wah-Wah)氣勢不足,即使打著「世界首映」的旗幟,導演李察‧E葛蘭(Richard E. Grant)也率同蓋布瑞‧拜恩(Gabriel Byrne)及艾蜜莉‧華森(Emily Watson)親赴紅毯造勢,仍舊能從現場冷清的媒體與稀疏的追星族裡,嗅到第59屆愛丁堡電影節的些許疲態。
《哇哇歲月》是長期活躍於劇場、電影、電視甚至文學創作的英國痞子李察‧E葛蘭自編自導的處女作,也是成長於史瓦濟蘭的李察‧E葛蘭與外交官父親間的自傳性回憶。成長電影對老將、大師來說是向生命中重要的人物致敬、原鄉的私密之作;而對電影新手來說,則是極為保險的一著棋。《哇哇歲月》很適合與去年入圍愛丁堡電影節競賽的《米奇寶貝蛋》(Mickybo and Me)對照觀賞。同樣充滿自傳色彩,同樣把個體生命與外在政治氣氛(南非獨立Vs.北愛恐怖活動)結上聯繫,有別於《米奇寶貝蛋》收場時無比厚重的哀傷,《哇哇歲月》無疑光明許多。
到底原片名Wah-Wah代表什麼意思?原來指稱嘰哩咕嚕的非洲土話,一方面擺明諷刺當地英國白人統治階級明明鄙視卻又刻意去親近原住民的虛偽假面;另一方面對李察E葛蘭來說,Wah-Wah是他煩惱苦悶時的忘情大喊,一種釋放、一種情緒宣洩。集合了米蘭達‧李察遜(Miranda Richardson)、茱莉‧華特絲(Julie Walters)及艾蜜莉‧華森三位傑出的英國女演員,李察‧E葛蘭聰明又刻意地把琵琶別抱的生母、父親新娶的繼母兩個身份代入政治批判。米蘭達‧李察遜飾演的生母是個欲求不滿的悲哀怨婦,擔任殖民官的父親(蓋布瑞‧拜恩)象徵著日漸萎糜的大英帝國,至於充滿年輕活力卻被當地保守上層階級排擠的美國空姐繼母,自然代表著美國新世界了。當劇情走到史瓦濟蘭脫離英國獨立,主人翁瑞夫正巧也因為父親健康一蹶不振而必須走出其羽翼,至此,政治暗喻已經非常明顯了。獨立的個體注定要脫離父權的五指山,生母早已離去,連繼母也注定隨著父親過世而淡出瑞夫的生命。在結尾的畫面裡,所有中老年角色悄然退場後,只剩下三個年輕人的背影,然後瑞夫戴上了父親那頂象徵大英帝國舊日榮光的官帽…。
說實話,愛丁堡電影節最大的驚喜,往往來自新導演的神妙初體驗。
從年紀來看,已屆耳順之年的拉尤斯‧柯塔(Lajos Kotai)絕對與「新導演」三個字沾不上邊。他為匈牙利國寶級大師伊斯特凡薩寶(Istvan Szabo)的電影掌鏡長達二十年,也曾以《真愛伴我行》(Malena)獲奧斯卡提名,這回首度當導演,就大膽改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因惹‧卡爾特斯(Imre Kertesz)1975年的自傳性小說《非關命運》,因惹‧卡爾特斯更親自下海(也是首度)擔任本片編劇。
攝影師如果跟隨大師久了,多少也臨摹得出如大師般的招牌畫面。其實,大師級的畫面可不是人人拍得起的,摸到皮毛者頂多只是捕捉到最表層的神采,卻缺乏內裡的豐厚支持。例如同樣由攝影師跨行當導演的顧長衛的處女作《孔雀》,就是一個花俏取巧的媚俗案例。《孔雀》裡裡外外充滿了顧長衛過去合作對象如姜文、張藝謀、陳凱歌等大導演的影子,卻因為符合老外的東方想像而在柏林大獲好評,還拿下評審團大獎。
《非關命運》(Fateless)有著140分鐘的「標準史詩電影」長度,畫面上只有前後二十分鐘(進出集中營前、後)透進陽光燦爛,其他時候,銀幕上只有暗灰與慘綠兩種顏色。從集中營到戰後廢墟般的鬼氣氤氳,儘管我們已被《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與《戰地琴人》震撼了兩次,儘管拉尤斯‧柯塔並未親自為《非關命運》掌鏡,以《地鐵迷宮》(Kontroll)備受矚目的年輕攝影師葛拉‧帕多(Gyula Pados)卻驚人地雕刻出類似蘇古諾夫(Aleksandr Sokurov)或是塔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厚重詩意影像。無論是在集中營勞動時偷得間隙的卑微滿足,還是浩劫過後對當初苦難偶然湧現的奇異鄉愁,都有賴因惹‧卡爾特斯的細心淬選,成功讓原著裡真摯又成熟得超乎想像的優美詞彙,化為主人翁卡維的畫外音悠悠道出。配合緩緩平移的鏡頭,集合場上的猶太人虛弱得搖搖欲昏,然而天外顏尼歐‧莫瑞康尼(Ennio Morricone)最著名的女聲吟唱,為這片陰霾射進微弱卻聖潔的陽光…。
猶記《戰地琴人》(The Pianist)摘下坎城金棕櫚時,曾被一幫媒體譏為四平八穩毫無突破。這回同樣重彈二戰猶太人老調的《非關命運》,在柏林影展首映自然也受到嚴厲的檢視,有人批評其「四平八穩、安全保守」,結果鎩羽而歸。幸好稍後在自家匈牙利上映後,票房上大獲全勝,倒也揚眉吐氣了。
影展的第二個驚奇,仍是來自另一位由攝影師轉任的導演。拍過《南方》(Sur)的阿根廷名導費南多‧索拉那斯(Fernando E. Solanas)一定很光榮,因為他後繼有人。從父親的攝影師、助導做起,璜‧狄亞哥‧索拉那斯(Juan Diego Solanas)繼坎城得獎短片《沒有頭的男人》(The Man Without a Head)之後,返回阿根廷(他和父親已移民去法國多年)拍出第一部劇情長片《意外的母親》(Nordeste),透過卡洛‧波桂(Carole Bouquet)飾演遠赴阿根廷收養孤兒的單身婦女海蓮娜,來討論阿根廷的貧窮與非法販嬰問題。在那裡,中產階級的海蓮娜才算理解了所謂「收養」的真正定義,體會了對於非法事件睜隻眼閉隻眼的必要性。這是一個稍不小心就會流於佈道、八股,要不就是濫情地感傷的道德劇。璜的攝影師背景,讓他游刃有餘地創造銀幕上的詩意奇蹟,然而更可貴的是,他對人性的真誠刻畫,悲憫卻也不忘描述該角色受囿於成長背景而在觀念上遭侷限的一面。原住民母親華娜這個苦旦角色尤其立體得動人,脆弱去又不忘努力維持自身尊嚴,這份堅定著實牽動著整部電影的情緒。
當然,《凡塵聖女》(Johanna)也該記上一筆。才剛滿三十歲、拿過盧卡諾銀豹獎的匈牙利年輕導演柯諾‧穆恩德秋(Kornel Mundruczo)想必極獲大師貝拉‧塔(Bela Tarr)賞識,才讓大師親自擔任本片監製。《凡塵聖女》有著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式的善惡觀點,描述一個女毒販從墮落、聖潔、拯救、到被摧毀的遭遇。柯諾以全本歌劇模式,拍攝這部改編自聖女貞德傳說的電影,無論是對宗教、神諭的討論還是女主角以性自救救人的悲劇性格,都與《破浪而出》(Breaking the Waves)遙相呼應,至於故事背景則讓人想起群魔亂舞、怪力亂神的《醫院風雲》(The Kingdom)。儘管這部實景歌劇提供了精心的原創音樂、歌詞,外帶精準的場景與走位,但看了十幾分鐘新鮮感消失後,還必須為了尊重創作者而留在位子上忍耐剩下來的七十分鐘,說實在的也是小酷刑一樁。
不過,要說真正夠格被稱為一場坐立難安的「酷刑」的影片,今年坎城影展參賽片《天堂煉獄》(Battle in Heaven)絕對當之無愧。要認識這位墨西哥年輕奇葩卡洛斯‧雷卡達斯(Carlos Reygadas),最好從他獲得2002年坎城金攝影機獎「特別提及」的處女作《生命最後之旅》(Japon)開始。卡洛斯自承受到塔科夫斯基的啟發,也因此處女作自然瀰漫著一股神秘的、宗教的、形而上的況味。不過另一方面,《生命最後之旅》質樸飄逸的原住民題材,配合著過份誇張的歌劇畫外音,倒也令人想起荷索(Werner Herzog)。
卡洛斯以16mm、近身凝視、非職業演員、大量的360度橫搖水平鏡頭,記錄大自然與人類最真實的一種契合。自然寫實(如以特寫鏡頭記錄幼童純真的神情)與刻意營造的超現實奇想(懸崖上的死馬、草原上正在交媾的兩匹馬)竟在粗粒質色澤極其飽滿的攝影中完全溶解,看似無盡的推軌鏡頭,配合激烈的歌劇旋律,為劇中角色譜出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寓言般的宿命性終曲。只不過,身為新手的卡洛斯還無法如大師般,一出手就是精鍊簡潔的電影語言。塔大師層層經縝密的算計,在小輩手裡不免成了大塊大塊攝影貼圖,於是段落與段落間的刻意沈默(連音效都沒有),或許只是新手不知所措的倉促妥協。
就如同當年有評論辱罵《不可逆轉》(Irreversible),卻也有人抵死捍衛這部片才真正達到金棕櫚獎要求的藝術開創性;卡洛斯的第二部作品《天堂煉獄》在參加坎城正式競賽時,也毫無意外地引起頗大爭議。說實話,跟《生命最後之旅》相較,《天堂煉獄》並沒太大的耳目一新,有的只是猛藥灑得更變本加厲罷了。於是,鏡頭的詩意遊移與音樂音效的大膽使用手法在《天堂煉獄》依舊,男主角還是一副行屍走肉模樣,女性角色仍是年紀越老越有生命力,而片中所有的訊息仍是那麼隱晦不明。還是充斥著不協調的歌劇畫外音、還是繼續質疑著宗教與上帝,還是在神聖莊嚴與污濁醜惡間,以槁木死灰的態度並進…。
卡洛斯曾說過,拍電影之於他自己,是為了創造一種感覺、一種氛圍,而這點的重要性可是遠甚故事情節的描述。他也被評論界拿來和法國哲學博士導演布魯諾‧杜蒙(Bruno Dumont)相提並論,因為這兩人似乎都對冰冷缺乏吸引力的肉體、儀式性般的交媾充滿興趣。尤有甚者,卡洛斯接連在兩部作品中展示了蒼老的、鬆弛的、腐朽的、濕濘的器官與肉體,他到底是想藉著不堪入目的生理真實「挑釁」觀眾的視覺神經,逼視觀眾承認這世界的赤裸與不完美,還是純粹為作品搏版面搞噱頭?這個疑問,也許得等卡洛斯拍出第三、第四部作品之後才能有定論。
批評一部電影「平庸」,其殺傷程度往往遠甚其他惡毒字眼。於是,「特別」這個形容詞對年復一年堆滿平庸作品的坎城影展來說,竟是彌足珍貴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擁護還是痛恨《天堂煉獄》,它究竟不會與「平庸」沾上邊,它究竟是確立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延伸閱讀:
【第58屆愛丁堡電影節速記】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gend1976/3/1244005204/2005011320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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