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總覺得日本電影總是特別有辦法在「青春」這個主題上大做文章。校園偶像劇、漫畫、文學小說等各樣題材中汲取靈感,生動地紀錄著那懷舊的、搞笑的、激昂的年少時徬徨心境。其實,好像不太應該偷用黑澤明大師的電影片名來為這篇文字下標題……。
˙《水男孩》
非常巧合地,在看完克絲汀鄧斯特主演的《魅力四射》幾天後,看了《水男孩》。驚喜於兩部電影在這麼相同中,卻又是那麼地不同。
相同的是,這兩部電影的高度娛樂中滲透出的不妥協,以及從文本中所能感覺到的創作者的包容與創意。同樣發生在校園;同樣有一個面臨倒社危機的學校運動社團;同樣面臨父權體制不把他們的活動當一回事;同樣陷入「去!什麼啦啦隊,不過是球隊出賽前唱唱跳跳的前戲罷了」「男生跳什麼水上韻律?」等尷尬處境。然後,他們一定會從不可避免的成員內亂、失敗的第一次表演中領悟,決定掙脫舊有的規則(包袱),把正統的啦啦隊舞或是水上韻律都好,揉入他們的專長(跳舞機、有氧、跆拳道等),成就最後一場讓全場觀眾(包括銀幕前的我們)熱血澎湃的表演(還得運用各式各樣的背景音樂來輔助)!而且呀,這類目標明確的YA片劇本,往往經過非常精密的算計,必須包容異端傳遞烏托邦似的美好境象。於是,電影裡的男生加入啦啦隊或跳起水上芭蕾,來自扮妝媽媽桑等邊緣弱勢族群的善意及不可歧視同性戀等等「刻意」的政治正確,也就變得那麼理所當然了。要說的是,當《水男孩》最後安排妻夫木聰換上那件從女友手中接過的女性化泳褲時,身為觀眾的我還真得到一種「顛倒」的暢快與樂趣!
所不同的是,《魅力四射》仍是一部過度甜膩的巧克力口味好萊塢電影,片中高校學生的生活方式和大多數美國影集或YA片裡演的沒啥兩樣,總覺得和我們的成長經驗距離太遠;《水男孩》也許源於日本與台灣在地理文化上的近似,反而潑灑出頻率上的契合(這讓我想起另一部非常深刻的高校女生韓國電影《交換日記》,似乎日韓電影特別長於探索少男少女不穩定的心底情事)!無論是夜裡偷偷摸摸地泳池裡打起水仗(採用馬勒的交響曲真是太有創意了),還是那個應當泡在補習班的夏天卻向家人佯稱要去朋友家溫書,或者在補習班樓下遇見某位鄰校的美眉,又或者是一年一度的男校女校聯合大露營、校慶……,我想,《水男孩》在某種程度上跟《藍色大門》其實是一樣的。藉著逆光熾熱的直射、借著波光瀲灩,《水男孩》把每個人都經歷過的—在「一時的困窘」與「終生的遺憾」兩邊徘徊的非常時刻—重新沖積上岸。或者,喜歡《水男孩》的原因,單純只是不想忘記對某年夏天的回憶—那份回憶不一定要有什麼刻骨銘心,卻記錄著面對未來(聯考),即將變成不同的自己的那份心境。
˙《追》
如果說《水男孩》是標準的優質日式偶像劇,那《追》就是生猛毫不妥協的顛覆式偶像劇了。新銳導演行定勳的處女作《向日葵》我一直無緣得見(台北電影節播過),這回他改編韓裔日人金城一紀的直木賞作品《GO》,2001年在日本推出後拿了一堆獎,不想注意都很難。《追》找來日劇腳本界鬼才宮藤官九郎(他的《池袋西口公園》的確荒誕怪雞)編寫劇本,宮藤老兄的《池袋西口公園》給我的感覺是形式創新,但情感深度不足。也許是行定勳的功力比往往搞怪過頭的日劇導演堤幸彥深厚,也許這個留日韓人故事背後的血液濃度額外濃郁,竟讓《追》一方面在敘事、影像外觀上花俏奪目,血液裡濃得冒泡的那股憤怒更是飄散出一股動人的氣味。
《追》是一部可供無限延伸的電影,從杉原的生活背景(留日的北韓人)、他從北韓民族國小轉學到一般日本高中、到最後他激烈地咆哮著「我就是我自己,或者…連這都應該放棄!我…是一個問號」等,都飽滿而含括了豐富的指涉。最有意思的是他與櫻井交往之初,兩人都不願告知對方姓名,一個嫌自己名字太傳統太俗氣;一個則是深怕洩漏了自己的韓裔背景。但是,他們又利用其他方式(看李小龍的電影、樁姬的戲劇)拐灣抹角向對方吐真言,似乎透露出「名字」這個符碼所象徵的,既是無形的自我認同,更延伸出期盼藉著情人對自己(名字)的認同,達成一種交心互許的美麗境界。《追》對於「姓名」的質問是鏗鏘有力的,或者,質問的其實是「外型」、「我們眼見得到」的這檔子事。我們對於每日所見,多半把它視為理所當然,最多弄清楚WHAT,卻很少、懶得去思考WHY。於是,莎翁說玫瑰換了、或改了名字,是否會減其香氣?膚色換了,血仍是豬肝紅?獅子又是否明白牠被人類喚作「獅子」?片中地鐵站的不良少年是否只因見某少女身著韓國傳統服裝,而起意調戲她?故事同樣對北韓民族學校的教師提出質疑。只說韓語就表示著心懷祖國嗎?他們的韓語世界也只能悲哀地存活在民族學校的一方角落,跨出藩籬,他們仍是韓裔「日」人。
《追》是一部流動著澎湃憤怒的電影。找不到出口的滿腔鬱悶與憤怒,在籃球場上、在地鐵的玩命狂奔裡、在父子對決的拳擊裡勉力宣洩。打拳,既是為生命畫出一方喘息的空間,也是面對無窮無解的難題的因應之道。以自傳體旁白凝聚觀眾的認同感,以拼貼方式活潑地安插生命的過去與現在,行定勳精力滿溢地交出一篇幾近滿分的成績單。窪塚洋介則證明他絕對是新生代偶像明星在演技上的第一把交椅;令人難忘的還有山崎努及大竹忍這對寶夫寶妻,在卡通化的言行中埋藏的,其實是更深一等的親情關照。
最後,我又開始泛政治化了。觀賞《追》的時候,我不免拿台灣來對照一番。從語言、國籍到台灣電影;從大中國、泛華人、到中華民國,最後是台灣;從小學的「國語推行員」、講其他語言必須受處分(中外皆然的批鬥政策)、前陣子關於漢語拼音的爭論,到今天在全球化壓力下推行英語(甚至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如果有機會發展成一部電影,也許會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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