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歡慶的鞭炮聲猶在耳際,報上水荒的新聞已佔據大幅版面。芸芸眾生焦慌之時,紛紛心中切切祈禱,那一聲驚蟄的春雷轟然響起,揭開淋淋春雨澆灌大地的序幕。雨水遲遲未如預期降臨,卻惹得口水閒話漫天飛揚,農民發狂開閘搶水,科學園區運水車絡繹於途,國會殿堂質詢的聲浪喧囂如鼙鼓,擂起主管部長初征的憂驚。
水是生命的源頭。宇宙中地球之所以晶瑩可愛,蓄養眾生萬物,差別就在有水,否則終究只是太空中亘古繞日運行的大石頭。地表上約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體內也有極高比例的水分,古來高度發展的文明皆孕育自大河邊上,水之於生命、之於人類和文明的重要可見其分量。平淡無奇的水往往沈默地流過人們的生活,匯聚點滴的喜怒哀樂,見證人世的榮枯。也總在少了它的當口,刻畫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從小在南台灣的屏東長大,在烈陽下打球、幹活,很早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暑熱炎炎,一顆太陽高掛天空,能逃到那兒去呢?唯一的法子,就是接受她,適應她,並且多喝水。過去的飲水都抽自地下,壓水機翹支長長的尾巴,上下划動,前端的出水口就汩汩湧山香甜的清水。壓滿一大臉盆,著人抬到田邊,就著水瓢呼嚕痛飲,冷卻一身的溽暑和疲勞。
國中時舉家遷移,南北換了多處居所,飲水冷暖,格外深刻。那年夏天,賽洛瑪颱風狂掃高屏地區,大王椰碩大的屍身橫阻省道,鄉野滿目瘡痍,停水停電好幾星期。停水期間,日日拎著水桶到路邊等水車,小心翼翼氣喘吁吁一路提回家,生怕濺了灑了,前功盡棄,後頭水事堪憂。不必大人們提醒,心中就對一桶桶清水萌生敬虔憐愛之情。
在台南賃租於一家機車店頂樓加蓋屋的時光也逢盛夏,石棉瓦屋頂所蓄積的熱量常人處於神智恍惚的邊緣,而水壓不足,上不了二樓以上的事實,更令人瀕臨發狂。每天得提水桶上下於黯窄的樓梯,供應生活的吃喝洗滌。一回已上到四樓,將水桶停於梯層喘口氣,準備攻項。水桶卻翻落滾下樓去,潑灑滿梯滿室滿身滿衣的水,驚得房東出來看究竟,怏怏唸著伏地用布吸水的我,惱得我內腑五味雜陳︰可惜就將到家的一桶水;火大費功夫處理一地的狼狽;怨房東太沒同情心;怪自己如許大意,再堅持一層樓就好;警醒仍然懵懂青澀的心靈,往後要更加珍愛每滴水源。
搬到桃園平鎮時,住在一間三合院裡,我的房間即是放柴藏穀的倉房,自來水停停續續,斷水時要橫過田間泥濘的小路,到另一處四合院的井裡打水。那對我又是一個全新的經驗。擲水桶下井,桶卻不吃水,拉拔汲綆幾番折騰,一位操客家語的老伯為我解決了窘境。只見他一樣丟桶入井,水桶落下後一個翻轉,他順勢一拉,飽滿的水隨之上騰,還嘩嘩灑了一些回井底。我神奇地望著他老邁而矯健的身手,他用我聽不太懂的言語大聲解釋著訣竅。回程的路途又是一番熬煉。因為路遠,我用支扁擔扛了兩個水桶去,當兩桶水上肩走了一小段路,我卻已不堪負荷。田圃間日日上演老農擔水澆菜的優閒景致,怎地到了我的肩上,卻是如此沈重。快速翻飛的思緒中,隱隱感覺自己是幸福的,生來至此,方悟及爸媽和多少父執的辛苦及遮風蔽雨的護持。早忘了途中休息了幾回、左右肩換了幾次,艱難地擔回二桶水,卻讓我生命道途飛躍了好長好遠的一段。母親惜物的叮嚀,我的心思恍然有了些許的碰觸。
長大從軍後,操課訓練都是長袖野戰服、長筒鞋加鋼盔,汗流浹背是常態,喝水成了更神聖的儀式,否則會中暑。為了操練戰場上危疑震撼和物資匱乏的狀況,儘管壺裡有水,班長們絕不許你放口酣然暢飲,僅在衝上山頂時,每人小飲三口,最後一口含在嘴裡,慢慢享受那微薄的滋潤。部隊行進時常唱著一首歌《中國的駱駝》︰「那路雖然遙遠漫長,我卻仍往前走,只因我是中國的駱駝…」想必班長就是希望我們成為不吃不喝、少吃少喝的駱駝吧?一個走遠路、挑重擔、吃苦耐勞如駱駝的革命軍人!
軍旅歲月許多都在山間水濱度過,行軍宿營找水源乃是大事一樁,但時代的進步把這事變簡單了。鄉間野地的人家經常都有水管水龍頭,要不水車也都能及時補給上來,飲水並沒有帶來很大的不便。直到有一年在金門,看著太湖的蓄水一天天乾涸,湖底露出大片平滑的黃土,初時大家還有興致談笑,說那裡可以作為一個棒球場;隨著湖水的枯竭,湖中的小島被說成了高爾夫球場的果嶺,但笑聲已有幾分乾澀;當停水時間不斷增加和延長,後勤官捧著地圖到各連區域內雜樹叢中,找出十幾年前各單位負責的深水井,要大家清理整潔,隨時準備再度啟用時,我們才意識到缺水已非常嚴重了,也才約略體會前人在荒脊前線所遭逢的困阨和匱乏,戰場的生活和條件並非都是盡如人意。
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過猶不及。缺水是問題,水多了也成問題。幾年前成功嶺就曾提出研究發現,每天喝一萬C.C.的水可預防中暑,於是各新訓中心的連長把報上的報導剪下護貝壓在桌墊下,開始力行喝水運動。話是隨口說完,但要將那麼多的水,提供給一大堆人,分配在一天當中喝完,還真令人頭痛。幾經盤算,喝水計畫才正式開始︰前一天晚上就寢前,每位新兵戰士要準備一茶缸的水放在桌上,起床後先到書桌前就位,大家舉杯同飲。杯子放在原處,工差開始替眾弟兄打水,等點名、跑步、打掃完,大夥兒又就位,一同乾杯。吃完早飯,上山操課前,再乾一杯。操課時,每五十分鐘休息時,大家拿出水壺,一飲而盡,再將排用、班用水桶內的存水灌進個人水壺。如此周而復始,直喝到晚上就寢。喝得阿兵哥滿臉苦瓜,喝得大家猛跑廁所。班長還不時的檢查,看新兵有沒有按規定把水喝下肚去。如此喝法,那段時日果然沒有中暑的情事發生,算是頗有成效。後來大概因為每天一萬C.C.實在不容易執行,喝水量慢慢向下修正許多,但那段瘋狂牛飲的日子,至令仍難令人忘懷。
不知何時起,地下水起了變化,許多污染滲入,常隱含著臭味,人們不再生飲。人們的想法也隨富裕的經濟生活而改變,水龍頭打開奔瀉而來的水流沖淡了飲水思源的美德,隔絕了汲井擔水親澤肌理的相依,水,成了一種廉價的商品了。近日報載竹科缺水、農地休耕,日本東京及大陸百十多個城市也有供水不足的現象,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甚至預測西元二0二五年全世界將有三分之二的人口面臨缺水問題,但這些警告似乎打動不了冷漠的人心,眾目的焦點始終只在水價調漲與否和誰該負缺水的政治責任上打轉。缺水其實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是一項人心危機;水也絕非源源不絕的商品,而是日漸稀少的珍貴資源;浪費和污染正以驚人的速度吞噬這片創造生命的晶瑩剔透,才是最可怕的水源殺手;整治河川是治標,治本之道應在醫治人心。
缺水的新聞正炙,我卻無端思念起成長歲月中與水相依為命的點滴,以及那點點滴滴育引我身心靈命成長的清水、我的導師。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九十一.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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