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是舉世聞名之花腔女高音的困難曲目。演唱角色為莫札特歌劇魔笛裏面的夜之后。那種恐怖花腔我當然唱不出來,不過心中怒火倒是挺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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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跟隔壁游奶奶聊天,我說很快耶,我兒子明年就要讀小學囉。游奶奶說:"啊?妳覺得很快啊?我沒想到妳會覺得很快耶。妳一路過來啊,我替妳看了都覺得妳好累。妳就是歹”手勢”(台語指人帶小孩的運勢)啦。"
是啊,游奶奶是清清楚楚看到我怎麼被小孩氣到要駕崩的人,也是屢次豆子跟我卯上了坐在走廊用盡氣力嘶吼哭叫久久之後,忍不住開門出來替我解圍的人。
我的孩子,折磨我到連一個旁觀者都覺得這條成長旅途顯得如此長路漫漫。
豆子不灰則以,一灰起來保證絕對驚人。他可以不管你說什麼勸什麼威脅什麼獻計什麼又打他罵他什麼,他的腦袋彷彿陷入迴路一般,永遠重複嘶吼著同一句話,一邊哭,一邊叫,不管理不理他都可以叫半小時以上,叫到他自己全身像剛從游泳池裡撈起來的一樣濕淋淋,喊到他全身癱軟彷彿剛跑完一千六。他喊叫的音量已經不算是重點了,重點是,他喊的一直是重複的字詞,你不論做什麼都無法停止他跳針一般的嘶吼尖叫。
妳可以忍受唱片跳針多久?我聽過以前戰俘營裡曾經以此來折磨被俘之人,被虐者表示剛開始還好,到最後揮之不去的重複一句句會恐怖到像是尖銳的爪子聲很狠一條條抓在腦袋上。我不知道豆子跳針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或是只是在發洩他的怒火,因為不管你說什麼他都自動關閉了他的耳朵和腦袋,只顧一心一意的跳針尖叫。他那以爆破他聲帶的極大音量重複喊叫的跳針句子,完完全全是我修煉時必須忍受的地獄之火。
我可以忍受多久?通常我可以忍耐十分鐘左右。在那十分鐘之內我會試著安撫他,跟他說明情形,給他吃東西以期望塞住他的嘴,或是盡量深呼吸請自己心平氣和的去抱抱他。但是超過十分鐘,或是超過了那天我能忍耐的極限,我就開始覺得那跳針的句子一句一句撕裂我的神經,我會開始壓不住我的憤怒,開始想要用暴力強迫他止住跳針的嘶吼,我會想要叫比他更大聲來壓過他,我會完全失去理智。
杯嗶也灰灰,但是杯嗶灰灰有時限,大概十分鐘就會好了,不會像豆子一樣沒完沒了,也比較不是跳針式的,所以對我來說殺傷力比較低。
豆子並不會常常給我跳針的難題,一個禮拜一次的頻率吧,而且他不灰灰的時候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很黏我,很在意我對他的評價。但是偶爾冒出的那種氣到失去理智的情緒我總要過很久才會平靜,而且每次當他開始又表現出想要灰灰的前兆就會讓我焦躁不已並且花很多力氣來壓住又莫名湧現的憤怒。
對於他的灰灰我實在找不到方法解決。我可能罵個一陣子,後來因為罵了也沒法止住跳針嘶吼所以會氣到用打的,打一陣子發現母子關係破裂殆盡,會再開始一陣子好言相勸。好言相勸一陣子發現根本沒有要聽,就開始想一些奇怪的方法,什麼在他哭的時候給他吃東西啦,放DVD轉移他的注意力啦,跟他說我夢見他變乖了啦,一個禮拜沒灰灰就可以得到健達出奇蛋啦,或是他一哭我就跑去二樓不理他啦,後來當這些都沒效而我也想不出新的方法,我就去拜拜,去收驚,去求神問卜。等到這些超自然的方式也都沒效,江郎才盡的我就又忍不住憤怒與無助,開始又罵人了。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所以我一直在做一種永遠沒有用的循環實驗。
也因此,我受夠了別人來告訴我”妳這樣做沒有用”。我罵人時人家說罵沒有用啦。我打的時候人家說打沒有用的啦。我好言相勸的時候人家說妳講到掏心挖肺他也沒在聽啦。我帶去收驚的時候人家說收驚有用才怪,妳不是讀很多書嗎。
我知道沒有用,但是我真的受夠了大家來告訴我我做的事情沒有用。甚至於到最後,大家開始把茅頭指向我:為什麼他跟別人不灰灰卻總是跟妳灰?是不是妳的管教方法有問題?
是不是我有問題?是啊我最近也在想,我有什麼問題?我為什麼一天到晚要生氣?我為什麼讓自己的人生變成這樣?
上上禮拜天豆子在台南狠狠的灰灰了一大齣。在家族聚餐時豆子就已經惹得大家不高興了,回家時他又為了被我扣好點點而跳針般的哭喊了起來。當時我和小孩和我爸媽全在我的車子裡,密閉空間中誰也逃不掉那刺耳至極的重複尖叫,誰好言相勸都止不住他震耳欲聾的嚎啕聲,又因為長輩在所以情形更加複雜,弄到我幾乎崩潰無法繼續開車。我氣氣氣氣氣到下車打人,腦筋崩潰到幾乎要亂踩油門煞車,他灰了好一陣子才安靜,大夢初醒的表示他不灰灰了。
隔天當他確定我沒有把他的惡行寫在聯絡簿給老師看後,開心的跳進學校繼續搗蛋,而我呢,大概是全部神經都被跳針的嘶吼折騰到全部爆掉,我開始出現發燒的症狀。
很奇特的是,我並沒有發燒,但是畏寒,昏睡,骨頭酸痛,發燒的痛苦症狀通通都有。真發燒也就算了,體溫明明正常,難免予人裝病假死之疑慮。
隔天星期二以及星期三,我就開始劇烈頭痛,痛到嘔吐六七次,吐到膽汁都吐出來。接下來的幾天,MC來得狂多,隨便上個廁所就讓廁所儼然是命案現場,血流得我必須在廁所呼喚外面的學生幫我拿來整盒面紙以處理善後。頭還是隱隱的痛,精神狀況差得要命,然後,又小小的開始了已經消失很久的暈眩,讓我懷疑我的耳石是不是再次的離開了我耳朵的絨毛。
我在想,我是不是五臟六腑全被氣到移了位了?
我的心裡的房子,以憤怒為鋼筋,以煩燥為水泥,外層粉飾以太平。外人看了我說:妳好好啊,當老師很穩定耶,兩個小孩好可愛啊,老公當醫生耶,妳真是幸福啊。
是啊,我外層的太平粉是塗得夠厚,夠讓我平常放眼望去也催眠自己是個很幸福的女人。不過當日子久了,外層的油漆開始剝落,心裡露出的斑斑痕跡是騙不過自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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