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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在另一邊吆喝的阿春終於過來說說話了,他想起那段埋頭在實驗室裡的日子,不斷地跟自己說話,走出實驗室外卻極少開口,在那年代裡,眾人只敢在背後裡攪舌說是非,卻不敢在他面前多說些甚麼。
他幾近無誤地知曉某一特別時間內,窗外有幾朵雲經過,那個像籠子般的實驗室把他關了十年,他從不知也無從參與外面的世界,甚至外賓來訪時,點頭的比說話的次數還要多,寂靜中清楚地細數每一聲的鳥鳴,每日開窗後他先把窗上畫好的十平方公分格子定格於天空中經過的雲,雲飄過的速度與季節有關,刮北風時雲跑得特別快,其它季節的雲動作不會太快,雲變化的樣子約在十分鐘轉換成另一個樣子,不知為甚麼,他總是能精算經過的雲變化成幾種,在有限的時間內定格並記錄變化的曲線,而手邊的工作就像喝開水般自然到無需多想。
很多人說他瘋了成書呆子,他也想過,到底這樣的他是不是瘋了,卻也常自覺無需驗證這事,每天規律的一切,總是分秒不差做著日復一日相同的事,連感受也沒有異常過。
窗外哪隻鳥飛了沒回來,他幾乎都能分辨,手邊寫的研究報告變成一種公式,他開始發現他的腦子是暫停的,從第三年開始,他腦子不曾動過,像螺絲釘轉到一半,卻剛好卡住腦內機器需要的緊度,他就不再用力了。
不再用力思索問題,不再用力思考人己間的不同,這三片牆及一片落地窗圍著的空間,一切是靜態的在默默行進中,只有鍵盤聲與自己的呼吸聲是卑微地被自己失神時給發現了,剩下的感覺有時連他也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
好幾次從似夢中醒來,因為電話聲響,有時他意識到那似乎不是夢,但真實的一切卻也像夢一般真實,他再也不費心多做甚麼,因為當所有都不變,他也開始不會多說一個字或多寫下一個字,簡潔的一切搜括他所擁有的,呼吸也好,計算著實驗室裡許多數字與實體間結果,或是他進出這實驗室門開關的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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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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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發現喉長繭了,一個外賓開口問他是否有想過離開實驗室出去從事更不一樣的發展時,他心中一愣,這句話是他十年來聽過有變化的內容,獨居的生活與工作讓一切靜止中悄悄行進的那樣毫無特別感覺。
他努力清了清喉嚨,嘴微張後發現自己根本發不了聲,他搖頭示意。
這天首次做不一樣夢,夢裡他說了很久的話,記不起有誰跟他對話,只清晰地聽著自己滔滔不絕大談闊論關於這十年的一切,他有點茫然了,這十年根本不用一句話就可說完,夢裡卻讓他說也說不完。
起身依著每天慣常的次序走往實驗室的路上,一個菜販因為閃躲不及撞上他,這個女人的急切道歉聲貫穿他的腦,奇妙地竟然開口說了一聲,沒關係。
對於自己的聲音感到陌生不已,有多久沒開口說話了,他想著平均每一週他會說兩次嗯嗯,一次跟遠地母親對著話筒說,一次則跟上司說,世界對他是某種程度的靜止,在他感受裡所有能變化的僅是微調間的極小差異。
有人叫著菜販名,阿春!
他定眼看著這女人,發現她的衣服有著許多紅色的小花圖案,突然覺得世界有點顏色,阿春拿著一把青江菜裝在塑膠袋裡塞給他,他楞了楞地沒拒絕。
往實驗室路上走著,沿途他只聽到手邊塑膠袋跟衣服不斷磨出的唏唆聲,這幾乎在進入實驗室裡唯一依然迴盪在腦海的聲音。他突然有了想改變的決心,他想說話,說很多的話,不想跟自己在心裡說,想發出聲來不斷地說。
他起身走回剛剛來的路上,赫然發現他每天走過的一個市場,他早已無知覺這路上風光為何,他尋找著衣服上有小紅花的女人,他試著想起那女人的名字,然而腦袋卻只有小紅花鮮明印在白衣上的印象。
這日他第一次從工作崗位中離開,心中沒有任何跟工作失職的情緒,只有迫切想找有小紅花衣服的女人說話,喔!不!是想重覆說沒關係三個字,這三字莫名地在他喉間翻騰著,他必需再說一次,或是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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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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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另一邊吆喝的阿春過來說說話了,她看見這個每天毫無表情走過市場的人,雖然大家都說這人瘋書呆子,不過她感到他需要朋友,需要有人可以讓他停下來說個話。
「先生,你找人嗎?我可以幫你!」阿春走向他,聲音高亢但溫和,感覺像很親近的家人。
「喔…..喔……」他努力地要自己一定要回應,甚麼都好,就是發聲然後可以一直說話。
「沒關係!」他終於很快地讓自己發聲,阿春笑著說,當然有關係,這兒她熟到連閉著眼都能細數家珍地說出每個攤位賣甚麼,問她絕對沒問題。
他看著她,遲疑了幾秒。
「我想找人說話!妳可以嗎?!」
阿春戲笑著說:「你若天天在這裡掙錢,包準你天天忙著說話!」
他心一愣,是呀!我得離開那鬼實驗室,我需要各種聲音,需要說話的慾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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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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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緘默中醒來,夜把黑降溫成一株過潮仙人掌,除了呼吸聲外,他聽見自己緩緩地發出鳥叫聲。
「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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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淡 戊子年三月雨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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