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現在
阿夜將車停在距離靈堂一段距離的馬路旁。
開往紫的靈堂這段路上,一些過往的片段不斷在阿夜的腦中運轉著。苑從父親過世後,就一直很堅強的活著。不論是在守夜的時候,或是父親出殯的時候,阿夜沒有看過苑掉落一滴眼淚。堅強到一種走火入魔的境界。
苑遲遲不肯下車。阿夜瞥了苑一眼,見到她空洞的眼神,想必她也跟自己一樣想起了過往的事。告別式這種地方就是這樣,它強迫我們跟一個人告別,也逼迫我們去回想起與告別對象所經歷的大小事蹟,然後再隨著儀式埋葬。
「阿夜,我想起我父親過世的那一夜,你對我說過的話。」
「我說了什麼?」
「你說,你跟我一樣的痛。雖然當時不懂這句話的涵義,但聽著聽著,我的淚不知不覺就從眼框中掉了出來。我一直記得這句話,但我再也不想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強迫自己不再流淚。久了,就不習慣流淚了。」
「不流淚,也沒什麼不好。人,一個人還是可以過下去!不去信任與依靠他人,就不會受到傷害。」阿夜聲調冰冷的說。
阿夜就是這樣過來的。他曾對他與苑的人生下了註解:在我們都還來不及瞭解發生什麼事,懵懵懂懂就這麼長大了。直到事隔多年後才想起,這些事無形之間就造成了我們的人生。痛恨不滿的也好,堅強不甘的也罷,一切都無法回頭了。
「後來我發現這樣不好。如果我父親還在這世界的話,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變成這麼冷漠。不過也因為經歷過這一段,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要互相關心與問候,是我的父親教會了我這一點。」苑侃侃而談。
阿夜很佩服苑的堅強,以及從她口中說出的溫柔。即便痛失父親,仍勇敢的面對傷痛!反觀自己,失去母親的記憶讓自己變得懦弱膽心,甚至讓他不願接納這個世界。
「你的母親現在過得好嗎?你們有聯絡嗎...」苑輕聲的試探。
母親在她離去的那一天,就已經在我心中死去。阿夜將這句話哽在喉頭。
「我已經沒有母親了,你是我輩子唯一僅存的親人。」
阿夜的眼神冰冷,不殘留任何一絲情感。他早已說服自己,他沒了母親。沒有人可以動搖這個深藏在心中二十年的秘密,也無法瓦解他心中由謊言所建立,如高塔一般的虛假世界。
告別式安靜的開始,也安靜的結束,彷彿下了一場無聲的雨。
由藍色帆布搭起的靈堂並不大,週遭擺滿了白色與黃色的紙雕花,各式罐裝飲料嵌在保麗龍腹中,看起來都像是少了生氣一般。靈堂中央的黑白照片顯得格外明顯,是靈堂中唯一凋零的顏色,諷刺的是,這顏色卻是今日渲染著一切的主角。
阿夜倚靠在青灰色的車門旁,看著遠處正在舉辦告別式的靈堂。參加的人多半是街坊鄰居或親戚,像苑這樣的專程來祭奠的年輕人並不多。不知是不是因為紫自殺的緣故,每個人的臉上並不是特別的哀慟,而有些不耐煩與厭惡--畢竟自殺這種不名譽的離別方式,到哪都不被諒解。
阿夜看著眾人的表情,心中揚起一股不屑的想法--一旦負面的想法在一個團體中發酵,每個人就會像得到傳染病般盲目跟著厭惡某件事或某個人。我們從小就在一個又一個的小團體中游移,長大後仍脫離不了這種無聊的社會化遊戲,終其一生都在尋求他人與團體的認同。這真的很可悲。
這樣的小團體讓死亡變得好沒有價值。自殺的背後到底隱瞞了多少實情,並沒有人在乎,充其量只會被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罷了。自殺的對與錯已經不重要,更何況又有誰能夠說得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
一個人在生前做過多偉大的事蹟,也終將被死亡的形式所牽絆。靈魂離開的那個瞬間,這個人的記憶也會慢慢從所有人的腦中脫離。屆時,紫的靈魂也不會存在任何重量與顏色吧!
阿夜望著遠方暗沉的天空,如同默哀般的獨自想著。
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
苑站在紫失去色彩的照片前問著自己。
「難道你不知道,你離開世間會有多少人傷心嗎?你的親生父母、你的摯友、你最在乎的小月還有我,每個人的心都碎了滿地,你聽到了嗎?」苑拈著香,跟自己心中的紫對話。
「我知道你一直被憂鬱症及躁鬱症兩種病魔纏身,但上一次割腕被救活的時候,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好好珍惜生命的嗎?怎麼如今又食言呢?」
苑跟紫做過很多約定,但很遺憾的再也沒有辦法實現了。她想著被留下來的人的痛苦,以及父母所承受的不堪。尤其是溺愛著紫的母親,聽聞紫的死訊時,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將自己關在房間不出門,連滴水也不沾。要不是親人苦口婆心的苦勸,早就送醫院了;死不承認自己女兒感染上了精神疾病的父親很糟糕,四處宣稱自己的家庭很美滿,其實只是不願面對因病魔即將崩毀的家庭關係。
不少鄰居與親人常在背後說三道四,覺得女兒會自殺有一半都是父母的錯,但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在資訊不發達與鄉下這種小小的封閉世界,要面對並接納一種未知的疾病是不容易的,更何況又是那種容易讓人誤會精神疾病。鄉下人哪知道什麼是憂鬱症什麼是躁鬱症?那只會被當作是神經病一般無法醫治的恐怖疾病--逃都來不及了,哪還能去理解病人的心情?
最後,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紫的生命就這麼殞落了。如果當初自己多關心紫一點,也許今天就不會是這種結果了。自責的苑面容哀悽,沒了生氣,只是緩緩的將香灰灑在紫遺照前的祭壇上。
也許小月更為自責吧,告別式的最後,仍不見她的身影。說不定她正躲在哪個角落放生大哭也說不定。一想到這樣的畫面,不免替小月擔心了起來。苑拿起手機撥了小月的號碼。失去過父親的她深切的希望,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重要的人,以及任何一段珍貴的關係了。
抬棺的隊伍出發之後,苑一個人回到車上。阿夜一個人在車內聽著聲音低沉的音樂。苑看了一眼阿夜的表情,明瞭他想要問些什麼,所以搶在他之前開了口:「剛跟小月通了電話,她說現在想一個人靜一靜,就先走一步了。」
阿夜原本沉穩安祥的臉龐起了變化,刻深了肌肉的紋路,看起來不太高興。
「難道她要跟之前一樣逃避我嗎?!」阿夜朝苑動怒。
苑對於阿夜如此大的反應不感到意外,小月曾跟苑講過,她對不起紫、也對不起阿夜,現在的她沒有臉見他們倆。這一段過去,糾結成一個難解的結。也只有提到小月,阿夜才會失去原有的冷靜。
苑雖然知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複雜又難解,但她希望大家能在這個時間點好好說清楚,畢竟紫已經過世了,所有的誤會也該冰釋了。
「小月她...不希望讓你知道,她往紫自殺的那個海灣去了...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希望看到你們繼續傷害彼此,如果你準備好的話,我們也到那邊去吧。」
苑不知道自己即將前往的是一個全新的起點,還是另一段未知的終點。她也曾感到迷惘害怕。只是,她溫柔的希望,身旁的阿夜與小月,都能找到一個屬於他們的光明出口。
就跟紫未結束自己生命前一樣的日子。回到從前那段充滿笑容的歡樂時光。
如果,可以重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