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牌下的我一臉睡意。
清晨的風帶有敵意，寒冷得令人不自覺顫抖。雙手拉緊外套，不時探出頭尋找公車。一座正在施工的天橋遮蔽站牌上方的天空，讓等公車的人臉上多了一層陰影。抬頭一看，就像天空橫跨了一道灰色的彩虹。遠方烏雲密佈，卻不見有下雨的跡象，好比那鬱悶沒有出口的心情。雙腳不甘願的行動著，就像背離自我意志般，一步一步地朝公司邁進。
去年底，公司從滿天高樓大廈的市中心，搬到了罕無人煙的郊區。郊區附近沒有什麼便利的交通設施，從住處前往新公司，就只有幾路公車而已。為了趕上這幾班公車，我每天六點半就得起床了。如果錯過公車，後果不堪設想，肯定被老闆罵個臭頭。也因此即使腦袋還處於休眠狀態，我也要出現在這個位置才行。
話說老闆是個精打細算的傢伙，搬到郊區讓他省下不少錢。他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你們員工就是乖乖工作，老闆我呢則是好好省錢，我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就對了！」
真是屁話連天！也許他沒想過，他省的錢是從我的口袋掉出去的。我得比平常早上好幾個小時起床、睌好幾個小時回家、並多花更多的錢搭車往返。我一邊賺錢、一邊掉錢；他一邊賺錢、一邊省錢。難怪我愈來愈貧窮，他愈來愈派頭。今天開工，肯定又是滔滔不絕的陳腔濫調吧。一想到他的嘴臉，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市中心不怎麼理會我的悲情，自顧自地喧囂了起來。不遠處有個車流量頗大的十字路口，處處可見機車與大型車輛相互爭奪車道。過馬路的人潮相互激湧在車流量滿載的大馬路上。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愈來愈多了，現在也才幾點，卻還是得面對到處都是人的窘境，讓人覺得好煩悶。
漸漸甦醒的街頭，卻讓我內心感到空洞。脫離了學生生活之後，我的人生就開始隨波逐流了起來。出來工作七、八年也有了，開始對每天規律的生活感到厭倦。重複著像軀殼般的日子，每天上班、下班、睡覺、上班、下班、睡覺……完全感受不到一點開心的氣息。我不懂人為什麼要每天工作呢？難道都沒有人有跟我有一樣的疑問嗎？都沒有人想要跳出來改變點什麼嗎？
而過了三十歲，大概就要邁入婚姻了吧！結完婚、生了小孩、每天面對家中的黃臉婆、接著小孩長大、就這麼一直忙碌到六十歲……一想到人生要這樣按表抄課的進行下去，突然間覺得很悲哀。
失落地望著眼前走過的學童，如果將來我的小孩，在同學面前看到睡眼惺忪的父親，求生般地在寒風中等待公車，會不會羞愧得不敢跟我打招呼？這麼一事無成的過下去，也會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吧。站牌下的我雖然醒了，但意志卻漸漸消沉了起來。
沒多久，貼滿遊戲廣告的公車彎過街角，迅速朝站牌駛來。候車乘客像說好似的提起了手，將公車攔了下來。熟練地排列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如同訓練好的狗。看到這樣千篇一律的動作，我的腳步更加沉重了起來。正當我踩上車的剎那，後面的阿桑用著沙啞的嗓音問著：
「……請問這車有到中央市場沒？」
司機一臉不耐煩回答：「沒啦沒啦！」尖銳的聲音處處充滿了敵意。
阿桑摸摸自己的後腦杓，訕訕的笑著，「拍謝拍謝，我沒去過那兒，那借問一下，幾路公車有到？」
「那邊有站牌，自己去看啦！」
司機滿臉不悅地瞥過頭去，準備發車走人了。車上的乘客都很冷漠，沒有人跳出來幫助阿桑。公車內部漂浮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氣體－－那是與老舊內裝相應的冷漠毒氣。我不喜歡乘客吸了之後漠不關心的表情。
一大早遇到這種事，真衰！也許司機也跟我一樣吧，厭倦了一大把歲數，卻還在這裡當個聽命於人的運轉手。口吻急了一些馬上被投訴，為了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事情而焦躁不安，所以徹底發洩在乘客與喇叭按鈕上。
接著他用力甩了車門開關，揮大手臂的轉動方向盤，將車子迅速開往路中央。我像是背後被推了一把，踉蹌地往前碎了幾步。
好不容易站穩之後，我低著頭往後面走去，很快就找到位置坐下。今天車上的人不多，只有幾個人搖搖晃晃的站在愛心座旁邊。走道另一邊坐了一位藍白運動杉的男學生，他將大大的羽球背袋堆在座位上，佔了一個位置。就是會有這麼討人厭的傢伙，明明就是給人坐的位置，卻放上自己的私人物品。
這樣自私的行為屢見不鮮，我真的快忍耐不下去了。為什麼他們可以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雙手也不自覺握緊了拳。我匆忙裝上耳機，強迫自己閉目養神，試著要靜下心來。只是再這麼下去，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克制多久。
天空灰濛濛的，沒一會兒便下起了雨。雨絲就像是庭院的灑水器，灌溉起了大地。
一個紅綠燈下，司機打開了身旁的車窗，大聲的跟隔壁公車司機囔囔聊著天，「昨天的樂透彩你有簽到沒，聽說阿元中了好十幾萬？」他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
「沒啊！難怪阿元昨天不知道在高興什麼，我跟你說，那個永遠不可能輪得到我們啦！」隔壁台公車帶著藍色帽子的司機認命的說著。
「不過阿元也真當酸，林伯帶這麼久了，一頓飯都沒有請，不會做人！」司機忿忿不平的說著，好像阿元是他從小帶大的，虧欠他很多一樣。
「現在的小孩就是這樣，不要去搶就偷笑了，還說到做人。」隔壁車的司機好像看透了世間的人情冷暖，講出了了不起的人生大道理。
「幹！現在的囝仔！」綠燈亮了，司機握著打擋器，搶先一步衝了出去。
他們講話的聲音大過耳內跳動的音符，逼得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將音樂開得更大聲。連個安靜的空間也不能給我嗎？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默不吭聲了！
雙頰因牙齒用力咬合而大大的鼓起，臉部也因憤怒而扭曲變形。我睜大眼睛，正準備衝上前去之時，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她身上的香氣立刻溢進了我的鼻腔內，瞬間讓我動彈不得。不是刺鼻的高貴濃烈香水，而是略帶淡雅的花草香氣。
「是她！」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而不知所措。香氣不斷在四周縈繞，並舒緩了我的情緒。彷彿憤怒找到新的宿主，讓身體變得輕飄飄的。
我從以前就很注意她了，也跟她一起搭過好幾次公車。雖然工作苦悶，但能夠讓我這麼早起的原因，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她。她每次都在市中心的大醫院院區上車，然後到公司附近的住宅區下車。只要車上人一多，她都會面帶微笑主動的讓座，就像個天使一樣。有一次，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到公司，她不但讓座給我，還幫我把東西卸下來。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她的。
「不知道她還記得我嗎？」
我假裝剛睡醒的揉著眼睛，不時偷偷打量她。雖然臉上充滿倦容，但她的淡妝卻巧妙的掩蓋了這一切。只見她坐正身子，露出了細緻的側臉。看著她微微泛著暈光的肌膚，反讓我自卑地注意起自己的容貌。
「我剛剛有沒有目露兇光？」「我的頭髮看起來還可以嗎？」一連串的擔心，讓我的心情跟外面下著雨的天氣一樣，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影子。
接著她側著身，低頭開始收起了摺疊傘。傘上帶有小熊的褐色圖樣，扭曲的體型看起來很討喜。收著傘的指尖細長鮮嫩，好像會滲出汁液一般。柔順的長髮因雨而殘留在臉上，溫柔地勾掛在嘴角旁。她用手指輕輕劃過臉頰，將秀髮整理乾淨。
嘴邊含著細絲的表情，一直都是男人的最愛。看著她的側臉，我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突然間她抬起頭來，環視著公車內的乘客。有那麼一瞬間，我跟她的視線對上了。臉頰一陣酥麻，腦中感到暈眩。感覺到內心深處產生很大的變化，胸口傳來一陣痛楚，整個人都快窒息了。
「我好想……認識她。」
耳機裡傳來了大塚愛的『戀愛寫真』。在我眼裡，彷彿天空落下的不是細雨，而是一片又一片的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