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DM,這難以理解的字句在六歲的時候闖進我的生命之中。
我記得,那時候我沒有哭,甚至沒有流下任何一滴稱之為眼淚的透明物質。只是坐在身旁的女人的眼框紅腫,深色眼袋下失了表情,彷彿參加了一場葬禮。
一個穿著白袍、看起來頗有幾分威嚴的男子走進房間,向女人點了點頭。他與身旁另一名戴著棕框眼鏡白袍男子低聲交談,似乎在交換著什麼秘密。女人掩著嘴扶著腰站起來,必恭必敬的曲著身。
這個是哪裡?為什麼我的世界沒有聲音?為什麼都是我沒看過的人?他們是誰?
我從沒有穿過這種薄薄完全不合身的連身長掛,退了色的青草綠看起來有點噁心。望著下半身,漸漸感受到鼠膝部兩側傳來的陣陣痛楚,但卻使不上力起身。
很快的,我放棄任何的移動,昏昏沉沉望著白袍男子走出病房,懵懵懂懂間進入睡夢之中。在闔眼之前,我才想起那模糊的女人身影,原來是我的母親。
睡夢中的世界很安靜,潔白的房間乾淨無暇。外面似乎照耀著強烈的陽光,但卻照不進來。
正準備跨出步伐的瞬間,黑色從兩側牆角滲了出來,快速朝我爬來,從兩側牆壁、正面牆壁、落地窗、天花板、最後繞到我的身後,一雙深黑色如獸爪般的身形,是手臂吧,狠狠將我推倒在牆邊。我被這麼一彈,背脊劇烈撞擊到堅硬又冰冷的水泥牆伸。一隻手將我抓起,另一隻手穿進我的腹體,取走了血淋淋的臟器。騰空的雙腳的用力踢著,溢滿血的管狀物被拉扯斷落,臟器旁突起的肉球也還撲通撲通的跳動著...
那手臂是什麼?從我身體裡拿走的是什麼?為什麼我會經歷這一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媽、我要回家!
我驚嚇的醒來,顫抖面對著身旁的母親,抽動毫無血色的蒼白嘴唇,「媽咪...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有一雙很黑很黑的東西...把我的身體拿走了...好痛...好痛...」
夢中的那個房間,以及那一對伸進身體中的黑色雙手,我從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因為至今我仍無法說服自己,那是上帝的雙手。
長大之後,我常做那個黑色空間的夢。黑色的雙手已經沒有出現,也許對它而言,我已經毫無可取之處了吧!
待在這個漆黑的空間中,我並不是不害怕,而是被迫習慣做這樣子的夢了。每次我都躲在牆角啜泣,空盪盪的世界中只回盪著自己的哭聲,直到天亮。
我常在這黑色的房間內探索,但身旁的景色毫無變化。往前跨出一步,卻還是有種待在原地的錯覺。我到底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到底該往哪個方向走?為什麼我離不開這如宇宙般毫無盡頭的房間呢?
這些無解的問號,到底是些什麼?
其實住院那段日子我已經很模糊了,很多當時的回憶都是由我母親轉述的。當時的我因為四十度高燒而住進了加護病房,並因酮酸中毒昏迷而送進了手術室。手術結束後沒幾天,就從加護病房轉進了住院病房。
事隔二十多年,許多治療的過程早已遺忘,但那個黑色的夢境,卻還是鮮明的留在心中。
---------------------------------------
IDDM:
第一型糖尿病的學名縮寫(Type I Insulin-dependent diabetes mellitus)
一般常見於小朋友的身上發病,俗稱幼年型糖尿病、先天性糖尿病。由於身體中的免疫系統殺死胰臟細胞,導致身體無法產生胰島素,必須靠外來補充的胰島素維持血糖的穩定性。
外來胰島素進入身體的媒介,就是針筒。IDDM的病患必須天天打針,少則一隻,多則二至三隻針。
酮酸中毒:
全名為糖尿病酮症酸中毒(Diabetic ketoacidosis),因為身體使用脂肪作為能量的同時,會釋出大量的酮體,導致血液的酸鹼度下降。若不將酸鹼度平衡回來,輕則發生呼吸急促、昏迷的現象;重則心、腎衰竭而導致死亡。
一般發生酮酸中毒的時候大概都昏迷了,後來都會在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或是住院病房醒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