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上的我,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即便過了七年,不...今天一到就算八年了,每每想到這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我還是會自責。如果不是我跟繡繡講了那一些話,就不會導致嚕嚕米出車禍,甚至從我手邊奪走了她的...。
胸口愈來愈悶,心中也隱隱作痛。這段期間我想了很多假設性的問題,但是每一種假設,都是無止盡的迴圈,結局永遠也無法更改。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只是加速從迴圈之中逃離的速度而已,並沒有辦法真正遺忘。
我看著身邊帶著耳環的女性,她似乎也產生了異樣。一臉慘白、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好像正在忍耐著某種痛苦一般。她收回原先搭在窗邊杭槓上的手指,像是隨時會失去知覺般的撐著自己的頭,另一隻手則是在外套口袋中來回尋找著什麼。
公車倏地緊急煞車,車輪發出了『吱--』的巨大聲響,並打開了前後的門。她迅速倒向前門階梯,若不伸手救她,她一定會跌出車外。我左手一撈,抓緊了她的左手臂,自己也被右方的上班族壓得很痛,因而差點失去平衡。
「你...你沒事吧?」她失神的望著我,我倆四目相對。
我好像在哪邊看過這對耳環,但又好像有點不一樣...口罩下的側臉,以及輕輕上揚修長的雙眼皮眼線,都與嚕嚕米有幾分相似。
「嚕...」當我驚訝地吐出第一個字,她卻像是驚嚇未平的打斷我的話,「我...我要下車了,謝謝...你。」
她倉皇地逃下車,只剩一個漸行漸遠的小小背影。
你回來了嗎,嚕嚕米?
我倉皇的逃下車,抓緊胸口,一跛一跛的走著。
在車上那種密閉的空間,我幾乎快無法呼吸。醫生說那是車禍之後的後遺症,可能會因為看到什麼、或是想起什麼,而突然發生過度呼吸、盜汗、臉色蒼白的情況。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隨身攜帶牛皮紙袋,在必要的時候套住鼻子與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剛剛在那麼狹隘的車上,我根本無法將手摸到口袋中的紙袋。
多年前發生一場嚴重的車禍,雖然現在已經可以像一般人正常活動了,但只要稍微緊張,情緒一受影響,就會過度刺激呼吸系統,進而影響到日常生活的作息。
因為大腦損傷面積過大,也發生了『失憶症』這樣的車禍後遺症。雖然對於生活技能、語言方面不會有大礙,但是記憶中的某些片段卻遺失了。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愈是這樣,我愈想去了解這記憶斷層發生的事。
很多事是在我醒來之後聽父母說的,但是他們擔憂說太多會造成我過大的壓力,所以有些事避而不談。從記憶前頭接到後頭的人、事、物我都想不起來,有時候我甚至會害怕,是不是哪一天醒來,我會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己是誰。
父母說我昏睡三個多月,醒來的當下,只聽見他們在耳邊興奮的大喊,「醒來了,芷蓉醒來了,爸爸,醫生、快叫醫生。」母親兩頰緩緩流下淚來。
「醒來了就好,醒來了就好。」母親雙手激昂地握緊我的手,夾著緊急呼叫器的指頭到現在還感受得到眼淚的溫度。
醫生及病房護士急著趕進來檢查。醫生用刺眼的燈光照著我的瞳孔,接著觀看住院報告,也對護士下達一些指令。護士忙著檢查點滴及一旁的儀器,忙碌了起來。母親緊握住父親的手,淚珠在眼框中打轉。父親則是跟著醫生走到房門外,似乎在討論著什麼,我只聽得到含糊的低沉語調。
母親拉開皺在一起的青色窗簾,陽光灑落在病房的一隅。我無力的顫抖著,「媽,我口好渴...」
「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喝水,媽媽用棉花棒幫你擦一下。」接著拿起櫃子上的水杯,沾了沾長棉花棒,在我的嘴邊來回滾動。
室內的溫度隨著窗外的陽光而漸漸暖活了起來。開了滿窗的粉色花朵,陷進了淡藍色的天空之中,是春天吧...我想起身,卻覺得使不上力,連翻身都很困難,僅剩手指能夠緩緩的抖動,「我...發生什麼事了...?」我用著游移的氣音呼喊著母親,現在連張嘴都是個挑戰。
「你幾個月前發生很嚴重的車禍,醫生急救了好久...」母親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後來...你躺了好幾個月,都已經快到夏天了,醫生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醒,...」母親淚潸潸的說。
仔細一瞧,母親面容好像憔悴了許多,哽咽的嘴角也多了幾道皺紋。我張望四周,病房內的牆壁,塗滿了充滿生命力的素色油漆,乾淨而又舒服。布簾後方另一名患者的家屬,剛剛因為這次騷動而探出頭來,很快又坐回他們的座位上。他們似乎正在吃著餐點,塑膠袋摩擦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混著炸肉以及熱湯的味道,穿透布簾飄了過來。
我身上插了許多不知道是點滴還是什麼儀器的透明管子,每個管子內都流動著有顏色的液體,紫色、米黃色、以及回流的血色。我感到暈眩,甚至有嘔吐感從身體內部發出。
「我去問問看醫生你能不能喝水或是吃一些水果,你等等...」母親緩緩從椅子上撐起身子,疲倦地走往遠處的門外。
過了一會兒,母親和父親一同走進來。我感到有些疲累,「媽,我想睡一下...」睜開許久的眼皮,耗盡了虛弱身體的能量,將我拖進了休眠狀態。
那一天之後我就多了很多訪客。這些訪客之中,有幾位看似跟我比較要好的,臉上也常常掛著淚珠陪伴著我。只不過我對他們幾個完全沒有印象了,只能像是陌生人的點點頭。
醒來之後一個星期,漸漸能夠自主性的呼吸與嚥食,於是拔掉了許多接在身上的管線。除了上廁所需要攙扶之外,一般的起身也漸漸駕輕就熟了。出車禍之後,父親平常要上班,每個星期六日就從南部趕上來,並幫母親帶一些日常用品;母親則是住在北部的親戚家。他們說這樣很不方便,一直打擾親戚也不是辦法,於是第二週週末,父母就將我從台北的大醫院轉回老家的醫院,並選了一間離家近的復健中心,準備長期復健。
因為脊椎尾部受了不小的傷,下半身沒什麼力量,導致起初的復健很辛苦,每天都先從起立坐下開始練習。復健了將近兩年,身體各方面都恢復了以前健朗的狀態,醫師評估之後,讓我重新回到了這個社會,但必須定期回去接受復檢。我也先到附近去找打零工,一方面長期追蹤觀察腦震盪的後遺症,一方面也不想離家太遠,讓父母擔心。
父母親說我變了個樣。以前那個愛鬥嘴、凡事有自己想法的女孩,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好像隨時陷入自我的世界一樣,少了許多生氣。不過他們也沒怪我,畢竟經過了一場鬼門關前的洗禮,有這樣的改變也不意外。
直到今年,才又再次踏上台北這塊土地,開始上起了班。雖然當初求學也在台北待了三年多,但這次回到台北,卻沒什麼印象,好像當初剛來台北上大學一樣的陌生。
記得從台北病院轉到老家附近的醫院前,有一位天天留下來陪我的男生,交給我一個紙盒,裡面放著三封信及一個像是裝著禮物的小禮盒。他說他對我很內疚,不知道能幫上我什麼忙,於是紀錄了發生車禍之後的種種事情,希望能幫助我恢復記憶。不過他很擔心我刺激過大而承受不住,也希望我能在準備好的情況下閱讀。
這幾年的復健固然辛苦,但圍繞在我內心週遭的,還是那一晚發生的事。每當我發生過度呼吸、或是頭暈嘔吐之後,我便會閃過一些須臾的片段。那些片段很破碎,甚至談不上是一個完整的畫面,而只是些充滿雜音的殘像。那時候我就像被掏空的靈魂空殼,任憑疼痛與噁心感充斥著胸口,腦中卻一片空白。
好幾次症狀發生之後,我就忍不住想要打開紙盒了解真相。但握住紙盒的雙手就像沾黏著膠一樣無法動彈。不知道打開之後,我會不會就這麼失散在記憶的洪流之中,而無法全身而退?
隱隱約約存在心中的困惑,終於驅動了我。在上來台北的客運上,我屏住氣息的取了盒蓋,見到了三封散落的信封,以及一個精美的粉色小禮盒。每封信上都用黑色簽字筆寫著日期:二月十四日、五月十四日、以及五月二十九日。緩緩打開了『二月十四日』這一封信,拿出了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總共有四大張。清秀的字跡看起來不太像是個男生寫的,而有些地方則像是激動而顯得有些潦草。將盒蓋放在大腿上,我便開始讀起了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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