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六月的最後一週，雖然早已放了暑假，但由於七月要前往竹科實習的緣故，我並沒有回老家。這是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像是船隻進入無風帶一般，只能停在原地。
微妙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我與寧琦的關係。畢業典禮的那個吻，將原本虛擬的曖昧，變成了觸碰得到的真實，這樣的轉變剛開始讓人難以適應。
很多原本習慣性的舉動，如今也變得生澀、不自然。像是對方的稱呼，不知道是要叫原來的名字，還是要叫親密一點的暱稱？吃綠豆湯的時候也是，不知道是要叫兩碗綠豆湯分開來吃呢，還是要叫一碗綠豆湯兩支湯匙？
這些問題常在我腦中打轉，但對於沒有談過戀愛的我而言，幾乎都是無解收場。但很神奇的，每次我卡住的時候，屬於她的電話鈴聲就會響起。
「你在幹麻？」她並不是真的想問我在幹麻，只是習慣用語。
「沒，沒在幹麻．．．怎了？」我沒將剛剛想的事情告訴她，總覺得自己想透了之後再與她討論比較好。而她也沒發現我的異狀，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之前不是說要去航空公司面試嗎？剛剛在試套裝，看起來好老氣喔。」她上揚的語調幾乎可以看得見她嘟起嘴的模樣。
我很喜歡這樣撒嬌的她，會讓人忘記很多難解的問題。她看似都沒有任何煩惱，而我卻是個想很多的人。一想到心境上的隔閡，就覺得我們之間有種無形的距離感。
「對了，等會兒我要到學校一趟，學長幫我拿了畢業證書，我們約校門口見吧？」
「嗯．．．好。」聽到學長兩字，我僵著表情，心境卻變得敏銳。
我們之間還有學長。我們還沒有在一起前，寧琦提起學長，我都不當一回事。但是在一起之後，『學長』兩字就變成緊箍魔咒，令人頭痛。
但我沒有多說什麼，總覺得這時候說出我的不爽，就會變成小氣只會吃味的人，我不想給她這樣的印象。
未說出口的言語與上上下下的心情，簡直就像表面靜止不動的流沙。若不仔細觀察的話，怎會知道，我早已身陷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了。
元智校門口天氣異常的炙熱，彷彿把柏油路上的熱氣，通通吹到校門口來了。兩側黑鴉鴉的電動鐵門，好像脫水似的掉了不少漆。夾在中間的是顏色繽紛的圓形花圃，在熱氣的烹調下枯萎了一大半。
這個時間點沒有什麼人，像是北極熊全都避暑去了。
我跟寧琦很快就看到彼此，隔著花圃招了招手。她穿著少見的牛仔裙，依舊夏天。那是一件很特殊的牛仔裙，裙擺下緣的白色磨痕，看似刻意磨的，也像是自然形成的。
「走吧。」我有些著急，想趕快結束這件事。
她心情似乎不錯，腳步輕盈的跟在我後面，順手整理一下被安全帽打亂的頭髮。
當我們走到下坡道時，我試著拉起她的手，卻見她將手收在裙子後面，表情顯得有些尷尬。
「怎了？」我挑起左眉。
「我不想被學長遇到，而且很多同學也都來學校拿畢業證書，怕被他們看見，他們很愛亂傳。」她的細眉糾結在一起，眉間露出深深的筆直凹陷，那是她擔憂時一定會出現的記號。
雖然不常見，但讓我想起第一次牽她手時的表情。下坡道上的樹蔭被風吹的絮亂，如同我的心情。
「學長知道我嗎？」
「知道。不過他以為我跟你已經沒有聯絡了。」她環視四周，深怕遇到認識的人。
「為什麼不讓他知道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我放鬆肩膀，儘可能的語氣平和，不想讓她聽出我在吃醋。
「我不想跟他說你的事！」她口氣強硬，感受得到踏出步伐的力度。
聽起來的感覺好像是，我們在一起是不被承認的關係。我用力吸了一口氣，全身都緊繃著。
「那等等我們一起去找學長，跟他打聲招呼。」故意這麼說著，像是野狗宣示自己的地盤一樣。
「不要，這樣他會抓狂。」我瞥了寧琦一眼，她表情變得異常正經。口氣堅定的她，像是刺猬拼命想要保護自己的吐出尖刺。
她只顧著學長會抓狂，卻完全不顧我的感受，原來我比學長還不如。
被比下去的感覺很難受。
後來這個話題並沒有延續下去，但這樣無話可說的情況反而讓我們更加難堪。避開了彼此的視線，像是靈魂被抽走般的只能往前走了。
後來我被丟在圓燈小徑，不斷抬頭望著天空。雖然寧琦很快就下來了，但我的心情跟三館的外觀一樣，看起來灰灰沉沉的。
「學長剛剛衝出去不知道去哪，托研究室學弟拿給我。」她無言的比著畢業證書。
「嗯。」我不想延續學長的話題，只是隨便點個頭一和。
「還有公司找你面試嗎？」想趕快擺脫這樣的窘境，隨便塞了個話題。
「過幾天要去一間會計公司面試。」接連一陣靜默，看來她也受到不小的影響。
「喔．．．那等等要不要去吃綠豆湯？」試探性的問著，用餘光掃過寧琦那雙無助的雙手，我不敢直視她的表情。
很快的我們走到了校門口，她還沒有回答。校門口依舊沒什麼人，左邊的電動鐵門旁停了一部亮紅色的福特轎車，在陽光底下顯得耀眼。車主搖下車窗，慌慌張張探出一個人頭。
「寧琦！這邊這邊！」車主手臂揮得誇張，好像揮舞著大旗似的。
「啊！是學長。」寧琦眉毛動得很快，嘴巴向外放射著驚訝。
我遲疑了一下，盯著遠方那個模糊的身影。
寧琦快步的跑往學長的座車，也許是不想讓他看到跟我走在一起。但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我一個人被留在遠方。
烏雲遮日，花圃顯得黯淡無光，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花圃，緩慢坐在矮牆上，無神的看著五十公尺外寧琦與學長。
學長的笑容已經與肩同寬，看起來相當開心，好像光芒都打在他身上似的。而寧琦只是聽著學長比手畫腳，偶爾點個頭，但始終沒有回過頭來找過我一次。
十分鐘過去了，學長絲毫沒有停止的打算，依舊高調豪邁的大笑，不時開心地敲打車門的側邊，並跟寧琦有上肢體的接觸，但寧琦並沒有任何排斥的舉動。
我好希望我是個瞎子，但偏偏我看得很清楚，總覺得我的愛情路下起了午後雷陣雨，轟隆巨響的那種豪大雨。
學長縮回車子之中，從車中遞出一碗綠豆湯。遠遠的看見塑膠袋拉扯變形的『黑豆花』三個字，我心頭被重重一擊。
當下我腦筋一片空白。像是飛毛腿飛彈飛過耳邊，發出巨大摀耳的噪耳，而身旁還有豪大雨。
寧琦毫不考慮的抓著綠豆湯的袋緣，也漸漸恢復的笑容，她抖動的肩膀可以感受到她的開心。接連又過了十分鐘，她的動作漸漸恢復原本的輕盈，背影的線條也不再僵硬。
我知道這時候的這碗綠豆湯，是碗可以讓人忘卻過去種種不愉快的孟婆湯。當一個人不斷為你付出，適時加上一碗愛吃的綠豆湯，在不順遂的時候，也許就能構成一個遠離世俗的國度。
雖然每個愛情都會有競爭者，只不過早不出現睌不出現，在這個時間點冒出來，無疑是拿散彈槍近距離射擊，要了我的命。
很糟，糟透了。
雖然只有三十分鐘，但感覺卻像是過了三十年那麼久。我幾乎可以感受到每一秒的時間流動，與每一秒難受的灼熱與刺痛。從踏進學校的第一步開始，我就一步步邁入緩慢卻又緊抓著不放的流沙陷阱之中。
即將沉入深淵之前的我，赫然想起，寧琦不是說她很討厭學長嗎？
寧琦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裝出來的，我不懂，在我眼前的兩人到底是？
眼前的畫面跟我從寧琦那邊聽到的截然不同。漸漸的所有的理智被流沙吞噬，僅剩下困惑矇蔽一切，眼前竟然下起了滿天白雪，還是那種吹得讓人無法繼續前進的惡劣暴風雪。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為什麼寧琦與學長的關係不是她所描述的樣子！！！
毅然決然的從花圃躍起，我帶著憤怒的藍紫色怒焰走向他們，並在他們後面射出一箭的說著，「寧琦，我要回去了。」這一箭刺穿了兩人。
我的語氣跟握緊的雙拳一樣結實。我選擇轉頭就走，而寧琦在後面追著，學長訝異的盯著我看。
王不見王的愛情定律，原來能夠釋放這麼強大的能量，像是蒸氣伐般的將我重重擊倒在地。但也許我面對的不是一個蒸氣伐，而是一整座蒸氣城也說不定。
義憤填膺的拳頭，再多個零點一趴就要爆衝了。
其實我想揍的，是無法帶給寧琦快樂，那個無能的自己。
當天在我家樓下，我已經氣到說不太出話來了，腦筋急速的轉著。
「你怎麼了？」寧琦小心翼翼的問著。
「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吧！」我開門見山，雙眼佈滿血絲。
「為什麼？我不懂。」她茫然得手足無措。也許不懂的人是我吧。
「是學．．．」我止住了嘴。如果我說是因為學長的關係，那是不是顯得我太小家子氣了？！
我一直等著最佳時機，想表達近日來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但．．．學長的介入真的讓我很害怕，我該怎麼說出口？
「你是不是討厭我，是不是因為我一直黏你所以你討厭我？跟我說我會改。」她開始胡亂猜測，因擔憂而凹陷的眉間似乎更深了。
也許現在就是最佳時機了吧。
「是學長。」我留下這句話，轉身走上騎樓。我不想再聽任何一句話，也不想再看我們的關係一步步的瓦解了。
「學長怎麼了？！你不要這樣子，我們以後還是可以見面吧！我們當朋友就好沒關係吧！」寧琦拉住我的手，閃著青灰色的雙瞳，語氣近乎哀求。
愣了一下，甩開她的手，隨即走上樓去。胸口被撕裂的痛楚，是多麼的清晰而強烈啊！
原來，她愛我那麼的深。
六月三十號晚間騎著機車前往新竹科學園區，從中壢最熱鬧的市區接往省道。天空沒有任何一顆星星，顯得一片灰暗，好像世界即將被黑暗佔領。
原本心中光明的道路，就這麼被黑暗吞噬。也許這時的天空跟我一樣茫然無助，我找不到前進的路，也無法回頭。只能直愣地空轉著油門，讓自己不斷的前行。
那天之後，她沒打電話過來，難得的改傳簡訊給我，內容說些什麼我已經忘了，我只是一直想著以前的事。
我以為圖書館的相遇，是一場命中注定的浪漫，沒想到我們的緣分竟然如此的短暫，脆弱得像是條岔開的絲線，一扯就斷。我、寧琦、學長因為靠得太近而相互糾結在一起，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太遲，要不一起毀滅，要不自我燃燒。
當時的我還不擅長處理這麼棘手的三角關係。我不想毀滅一切，更不想離開寧琦，但我還太弱小，只能放任本能的獸性做出選擇。
曾經，跟她一起吃碗綠豆湯，是夏天最美妙的樂章。
但冰涼沁甜的綠豆湯，最後竟然甜過了頭，記憶中的味道開始變調。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那是苦。
愛情很甜，愛情很苦。被撕裂的關係，不論甜苦，都沒有辦法復原，也許這也是愛情。
「我的夏天結束了吧。」我在車上喃喃自語，夏天畫下了句點。
掩不住滿臉的落寞，黯然離開屬於我和她的夏天。
我的夏天結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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