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欣怡
刊于《南洋文艺》13/01/07(上)及16/01/07(下)
雨后的下午,我从屋子望出去,有一道彩虹,从半山腰跨过半个天空。我赤脚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双脚都沾满了挂在草叶尖上的露珠。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低的彩虹,就在我脚边,我蹲下来用指尖轻碰那触手可及的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感觉是那么地奇妙。我轻轻踩上彩虹,随着那色彩的路线走,愉悦着。
(一)风的颜色
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西下的夕阳,构成了一幅紫色的风景,像风在画一幅画,一幅回忆夹杂着各种情感的画。风顽皮地抚弄着我的头发,记忆它趁我不注意时悄悄地随风溜了出去。
(二)火车铁轨
记得我七岁的那一年,邻家的大哥哥和大姐姐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到家乡水坝的堤岸旁,看暮色沉落,看河流从脚底穿过,看对岸的稻田,看那条把稻田切成两边的笔直而细长的火车轨道。大哥哥总爱拾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头丢向远处的轨道,然后聆听风传来的石击铁轨的声音。
接着我们就坐在河堤旁,等火车经过。从远处而来隐约的火车轮声让我们屏住呼吸,接着黑黝黝、长长一列的火车轰然而过,连地都震起来。极大的热风呼呼吹来,田里的稻叶也一层接一层地卷席而来,像禾浪。
尔后我们沿着火车铁轨旁的黄泥小径缓缓地走回家。天空映着疲倦的颜色,蜿蜒的河水也慵懒地以缓慢的速度流向远方。禾叶随风摇曳着,空气中透露风和沙的对话,花草也因为昏黄的关系而低头含蓄地微笑着。
那一段孩童的回忆,随着那条长长的铁轨,沿着城市边界奔驰向远方,好像没有尽头,夹着一格格的岁月。远方到底有多远?有时我问自己。我无从回答,也许只有火车知道,只有铁轨知道。铁轨有多长,远方就有多远,火车停在哪里,哪里就是终点吧。
(三)河流
在半岛北部这片小小的平原,有两条著名的河,其中一条叫运河,另一条是吉打河。两条蜿蜒的长河从中学的历史课本中流出来,仿佛没有生命没有冲动也没有激动。
运河,也叫“莫沙曼河”。平静的河面,看似无风无浪,但焉知它经历多少漫长的年代、多少风霜灾难,却依然幽幽地、缓缓地,带着无限的创伤,不停地流着。在风雨连绵的日子里,它身上就飘洒着千万滴雨水,蜿蜒地流经上万人口的这片平原里,满带着肮脏、滓浊的秽物,含着无限的悲哀与不平,呜咽地流着……
听中学老师说,吉打河曾经干净清澈过,那时候有许多小孩在河里游水玩乐。现在,吉打河不再干净,不再清澈,也没有再见到小孩在河里游水了。犹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在阵阵群鸟飞过的暮色中,我伴着友人踯躅在吉打河畔,偶尔停下倚在栏杆上望河面上的浮萍、谈我们的理想、谈我们的志愿、看天色渐渐沉下来、看河对岸高高低低的高脚屋、看灯光在水面上浮摆……那个夜晚成了凝住的电影画面,在我脑海里再也转不开,友情的温暖化为一股暖流融入这条河中,流动于这座小小的城。
这两条长河,虽然没有欢乐的流水声,虽然迂回曲折,虽然污黄混浊,但总是向前方奔流,不曾停止。正如我们的友情,虽然经历时间的流失,在忙碌繁琐的生活里,依然的亲切未被岁月吞噬,关怀的心仍然继续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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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澉街
吉打河的岸旁有一条老旧而窄小的街,街道两旁是一排排的店铺,街尾一隅有一片稍微破旧的空砖地,每个夜晚都有不少小贩在那里摆档做生意,大大小小的饮食档形成了露天的夜食市。老老少少的夜猫族在那里聚会、吃夜宵、闲谈,让这条街镇添了热闹的气氛。
爸妈那一辈的人称这条街为唐人街,而我们这一辈的人则称它为海澉街。关于这条街的身世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在街口转进巷子路旁的建筑物就是《光华日报》代理办事处。中学时候勤于投稿,当作品刊于《光华日报》副刊后,我就乐成一只笑不拢嘴的小老鼠,拿着稿费领取单飘往光华办事处换取稿费。虽然只有区区数令吉的稿费,对当时的我却是一项无比的鼓舞,进而加倍努力地爬格子。
领了稿费后,傍晚就欢天喜地约了一班猪朋狗友出来聚餐。海澉街有我喜欢的四果汤,甜甜的、清凉的、熟悉的。那里还有卖烧鱼、鱿鱼蕹菜、啰惹、沙爹等等。傍着河的小圆桌上,一伙人把久违的热情搅拌在热腾腾的炒米粉、炒河粉和炒面里,话题在汤匙、叉和盘子之间手舞足蹈,带着一股令人回味无穷的傻劲。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踏在这条新铺的红砖路上,望着这个吉打河旁的街道,海澉街还是海澉街,只是陈旧的夜食市往都市里隐退了,往日熟悉的气味和久违的吵杂已不再,转而替代的是寂寥静瑟的一片荒地。我独自踏在冷清的街道上,曾经熟悉的画面凝固在脚踝旁边,在闲来无事的炎凉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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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聋哑路
“聋哑路”并非聋哑人士居住的地方,应是由马来文Jalan Langgar音译而来的。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条路会被命名为Jalan Langgar,莫非这条路常常有车祸发生?呵这当然只是我胡思乱想猜出来的。
聋哑路一带有我自小就爱吃的红豆冰及叻沙档口。记得小学时一放学我就和班上的同学身穿校服准时地到档口那里去光顾。卖红豆冰及叻沙的老伯每回一见到我们,总是笑脸盈盈的,不用我们开口他就会端上红豆冰及叻沙给我们。烈日炎阳之下,吃酸辣的叻沙,热汗直冒,再配上一大口的冰沙,一阵沁凉的感觉,舒服极了。
长大后,还是照常光顾老伯的红豆冰叻沙。一样的红豆冰,一样的叻沙,只是卖红豆冰叻沙的老伯已显得更老了。稀疏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布满他削瘦的轮廓,缓慢的动作及蹒跚的脚步,让我看了不禁有点辛酸及怜悯。有时候,忍不住叫了两碗红豆冰及叻沙,并非是为了想吃,而是心里有一种感觉,希望老伯可以有多一点的生意,挣多一点的生活费。
曾经尝试探问老伯关于他家人的一些讯息,但却看到老伯深邃的眼眶里蓦然写着惆怅与空虚,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顿时变得如蚊子般细小。老伯唇边还是挂着笑容。只是感觉有点苦涩。
云淡风轻,然是什么让心中的色彩沉重,久久无法散去?
(六)华乐室
我走进吉华国中,我曾经就读的中学校园。校外旁边的一大片稻田已被住宅区取代了,感觉显得拥挤而令人窒息。沿着那条通往校门长长的路走进校园,两旁的棕树把影子映在柏油路上,叠成柔和的心情仿佛在欢迎我的归校。
校舍依然,华乐室还在。那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曾经有一群团员,相识了也不知多久,浅浅深深淡淡浓浓的感情,就在华乐团的屋檐下,一点一滴地聚集起来。中学的那几年,放学后的我总是习惯性地往华乐室里钻,因为在那里,我可以见到你,总会在那里练着你的中音笙。准时地。专心地。
为了收集记忆,关于你的,我总呆在乐室里。你的一颦一笑,我都舍不得不去记得,舍不得不去留心。我喜欢朋友群中,有你在。把关于你的一切记忆,一颗一颗,装进记忆袋子里,然后镶边。
而你却走了。那天起,我害怕再踏进乐室,害怕见不到你后那失落而无助的感觉。我能够面对许多生命的无奈,唯独死别,我仍无法平静地接受,因为这是一个句点,里面全是绝望。我无法想出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这份遗憾,只能把哀伤化为依然的微笑,索绕在空气中。
我打开记忆袋子,无意的。记忆它从袋子里溜了出来,不着痕迹,随意跳跃着。我细心回味,再次咀嚼。翻开发黄的乐谱,很快就找到这熟悉的一页,你喜欢的这一首歌,愉快的回忆也跟着音符溅了出来,浸湿了这午后的乐室。
我抬头,乐室的窗外是一片蓝。蓝。那是思念的颜色。有个朋友告诉我,思念是一辈子的事。我静静地明白。将记忆轻轻唤回,装进袋子里,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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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屋
那间老屋就在象屿山的对面。
我知道的老屋原本是阿嬷的记忆,从她的讲述中知道关于老屋外的一草一木,老屋的一切。现在,我牵着阿嬷粗糙的大手,站立在老屋前。老屋活生生地伫立在我眼前,陌生而熟悉。
阿嬷说老屋还是那座老屋,门还是那扇门,一如从前。红而黑的瓦片沾粘着岁月的风霜,黑漆的木门沉沉的铜环,以及斑斑剥剥经过补钉的院墙,守卫着一些古老,一些不合时尚。所有的窗户紧闭着,拒绝阳光的造访,但阳光还是不肯罢休地从木板的隙缝中偷偷地溜了进来,照亮了老屋的一角,空气中也混杂着灰尘和木板潮湿霉涩的味道。
院子里有两棵老树。两棵没了叶子的枯树,还活着。树下摆着两张陈旧的椅子。我仿佛看见了阿公坐在椅子上悠闲地休息着,另一张椅子上置放他的老花眼镜,旁边还有阿公的拐杖;阿嬷则蹒跚地端着一桶水,把窗擦得如铜镜般光亮。在阿嬷缺乏保养、树皮似的手掌中,写着深深浅浅的岁月痕迹,有些已经开裂的缝隙里,渗有丝丝血痕。
阿嬷望着这间老屋,许久许久,轻轻叹气:人生噢,真是短暂,这样,就几十年了。
我沉默。
这间没有永久地契的屋地在不久后的日子里将被政府收回了。
我和阿嬷离开了那里,只剩下老屋在倦阳中孤独地站立着。
夜晚,在梦里我见到自己坐在火车里。车身微微颤动起来,火车和铁轨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我的心也跟着一阵起伏。长长的铁轨伸延向绿苍苍的远山,铁路东边不远处是那两条蜿蜒的河流,稻田里映着落日的余晖,一片通红。我抬头仰望,见到一道彩虹,跨过半个天空。老屋就在铁路边,远远地向我媚笑挥手。
火车驶远了。微风轻拂我的发丝,吹在我的脸上,我张开双手拥抱暖暖的风,递上我心底那一抹思念、对家人朋友的问候与祝福,就夹在吹往家乡的那一阵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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