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巨塔,由龐大繁瑣的科學研究數據堆疊,透過醫生和護士的邏輯思考和雙手,執行最神聖的生與死。
在這個場域裡,生死是一念之間,一點點小小的失誤,就足已讓結局翻盤。
每一天,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研究,都化成密密麻麻的英文期刊,修正著每一個疾病的診斷或治療的方向,甚至細微到只是其中一個步驟,只要對結局有影響,無論多枝微末節,都會被拿著放大鏡檢視;只為能讓病人獲得更好的醫療,醫生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消化這些嶄新的觀念和技術。
推開值班室的門,我見到A君,他是長我兩屆的學長,人帥單身不打緊,開刀技術又好,還認真仔細的做研究,我常懷疑他的一天是不是不只二十四小時,怎麼能如此面面俱到,對人又很謙和,算是我敬仰的前輩之一。
他閉目養神,準備等下的一台大手術,聽見我進門,突然嘆了口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聽到這開場白,不用說一定又是哪個白目住院醫師或是實習的醫學生出包了,不過學長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典範,我很少聽到他對年輕醫師的抱怨,這引起我的好奇,納悶學生到底是白目到什麼程度。
「怎麼啦?」我問。
「現在幾點?」學長問我。
我怔了一下,值班室裡好大一個鐘,學長哪有看不見的道理。
「下午五點零二分啊。」我說。
半個鐘頭前,我跟今天帶的學妹說等下有台我們科非常經典的手術,想請他刷手上來見識一下,結果你猜他說什麼?
「這樣五點他就不能準時下班了,所以他拒絕你,讓你領了一張好人卡?」我說出早也聽過的答案。
帥氣的學長怔了一下,似乎訝異我怎麼馬上就猜出答案,「所以你也遇過了......。」
我點點頭,「那你就找住院醫師R君來當助手啊,今天不是他值班嗎?」我說。
「就讓他顧病房就好了吧。」學長的聲音有點沉默。
住院醫師R君最近因為被告,整個爽朗活潑的個性都消失了,變得很陰鬱沉默,最近還傳出他要離職的消息,大家將心比心,就多給他一些空間,等他想清楚往後的打算。
雖然不是他們本科的,但對於這個作法,我卻不太以為然,當一天和尚就敲一天鐘,就算被告了,還是有病人要照顧。
之前有接手過R君處理過的病人,每個病人不管有沒有感染,都一律打基本款的抗生素,我雞婆的去找了R君,提醒他他的作法有問題。
「看病人最重要的是邏輯,根據你的邏輯來處理病人。」
我挑出其中的一本病歷告訴他,「就拿這個病人為例,根據最新的共識,這種肝硬化的病人,即始沒有感染,這時候也應該用上第三線的強效抗生素,病人的死亡率會比較低。」
「學長,就算最新的研究有佐證,但是病人現在沒有感染的證據,強效抗生素一支單價又要一兩百,被健保局踢退了還要放大罰兩百倍的金額,而且根據醫院的規定,連開立的醫生都要被扣薪水,期刊最新有什麼用?能讓我領到我該領的薪水嗎?」
「而且邏輯有什麼用?即使醫學教育讓你對病人目前的病況判斷有好幾種可能的疾病,就算你做了很多的處置和努力來改善病情,但是如果結果不好,病人和家屬會怎麼想?你很努力?他們就可以接受?」
我可以理解R君激動的情緒,畢竟他這幾天以來精神上受到很大的煎熬。
「雖然不一定有好結果,至少盡力了。」我說。
「盡力?」R君憤懣的笑了,「盡力不是你說了算的,是家屬、法官說了算的,每一條處置拿出來審視,護理紀錄和病歷紀錄交叉比對,你敢說每個病人都做到百分之百的周延,毫無破綻的完美?」
「只要處置符合常規,就能夠站得住腳。」我說。
「常規?學長啊,到底什麼是常規,醫學院有教我們什麼是常規嗎?每個病人的情況都不同,條件都不一樣,當下決定的情況也不同,你說的常規是指研究裡的指引,還是家屬或法官認定的常規?」
「那你為什麼每個病人都開第一線的抗生素?」問題一出口我已經有了答案,這當然是「防禦性醫療」,如果病人有續發性感染,至少在「第一時間」已經用了抗生素!
跟A學長聊完走出值班室,我雞婆的個性又發作了,走到病房的護理站想找R君,告訴他他們科今晚有個精彩無比的大刀(大手術) ,雖然A學長沒叫他,或許他會有興趣想看看。
我跟學長的看法不同,倒覺得多接觸病人,感受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也許是唯一能讓R君對醫療消失的鬥志回來的方法。
走進護理站旁沒開燈的值班室,R君不出意料的躺在床上,睡死了,大腿上還架著一台筆記型電腦。
正想叫醒R君,我突然注意到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趨勢線,一根根紅色和黑色的K棒,佔據了螢幕的所有位置。
我回想起自己還是住院醫師的時候,電腦裡總是有讀不完的最新期刊和文獻,一樣是密密麻麻的趨勢線和統計圖,但是只關於每一個處置,每一個診斷,每一個治療,全都圍繞在怎麼樣處理病人。
一瞬間,我明白我跟R君之間有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們這個年代的醫生,總是不安,擔心被告,擔心天價賠償,擔心幾十年的努力因為一次的失誤,付諸流水。
他們對醫療環境不安,對自己的財務安全不安,對自己和家人感到不安。
對他們而言,最新的醫學文獻比不上弄懂股市裡的一支賺錢明牌;世界同步的醫療指引比不上健保局限制的框架和法官的判例;當醫生不再是救人的滿足,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職業,他們無法懷抱更好的期望。
我們當然可以說:「一代不如一代。」
可是我回想起,幾天前回到母校,跟學弟妹座談。
座談會的開頭,是校長諄諄教誨醫學生進到醫院要「視病猶親,以病人為念」。
但是一輪到我們跟學弟妹座談,每個純真但急迫的眼神,就是在問「怎樣不會被告?」「某某法院判例為什麼會判有罪?」「怎樣投資理財?」
老一輩的醫生,沒為我們提供更好的舞台;我們這一輩的醫生,又替將來的醫生準備什麼樣的未來?
沒有更好的醫生,會有更好的醫療嗎?
在伸手叫醒R君的一瞬間,沸騰冒出的疑問,讓我整個人像被嗆住了,站在原地、靜止不動,卻沒有一丁點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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