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開這麼麻煩的玩笑就好了。
柏木坐在極為普通,彷彿連桌腳磨損程度和黑板上粉筆灰痕跡都被制式化的高中教室裡,耐著性子聽著那些千篇一律的戀愛煩惱。我的男朋友好像出軌了怎麼辦、我暗戀的男孩子好像喜歡別人、妳覺得隔壁班的河西怎麼樣、高二的宮澤前輩會喜歡我這一型的嗎、我要怎麼樣才可以引起篠田老師的注意,這些話題的重複性,簡直像是同一個生產線製造的問題產品所接到的投訴一樣。
「下禮拜是我男朋友的生日,社長覺得應該送什麼給他比較好?」
我覺得如果能夠先拿掉戀愛社社長這個無聊的頭銜會更好。柏木忍不住在心裡這麼想著,但還是微微歪著頭,用帶著一點思索的可愛表情回答。「親手做的蛋糕怎麼樣呢?這樣才有一種反差感吧,男孩子就是容易對這種事情感到心動的不是嗎?」
「啊─,真不愧是社長。」
「對了對了,由紀跟那個遠距離的男朋友怎麼了?」
「分手了。」這樣就可以結束這個愚蠢的鬧劇了吧?柏木微笑著想。
「居然還可以這麼冷靜啊,真不愧是由紀。吶,教教我們怎麼約男孩子吧。過幾天就是聖誕節,如果可以約到2A的宮澤前輩或隔壁班的河西就好了…」
診所裡的醫生會不會也是這種心情?看著相差不遠的症狀,普通的感冒咳嗽、喉嚨痛頭痛,然後在電腦螢幕上把只是改了劑量的處方複製貼上。哇,真是可憐不是嗎?
冰冷的黑板上用改良過的碳酸鈣寫著unfortunately、shortage、selfish這些字眼,柏木越過前座倉持梳得整齊漂亮的公主頭,盯著因為長年使用而凹凸不平的黑板。雖然知道覺得現在的處境已經夠麻煩了,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推向更麻煩窘境的人類實在太討厭了不是嗎?不,應該那個明知道如此,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免於陷入這個螺旋的柏木由紀才是最令人厭惡的。
法蘭西斯‧培根不是這麼說過嗎?愛情和智慧,二者不可兼得。所以說,像這麼愚蠢的事情,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趨之若鶩,像傻瓜一樣。柏木讓原子筆在指間轉了一圈,然後停在課本人物插圖的臉上,無聊地在替臉色過於蒼白的外國人畫上粗黑的一字眉。
『妳剛才有聽到selfish的解釋嗎?』
然後隔壁那個只講過幾次話的鈴木傳來了這樣的紙條。
柏木微微垂下頭,讓自己的長髮遮掩住右手邊有意無意的視線。雖然早上偶爾會打聲招呼,可是柏木卻完全想不起那個男孩子的臉。不只是單純地想不起他的眼睛是瞇瞇眼還是三角眼的那種,而是大概如果是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到,對方主動來打招呼自己也會感到意外那種程度。
反正過幾年就畢業了,這種事情完全沒有被列入長期記憶的必要。柏木這麼想著,然後在selfish下方寫了自私兩個字,把紙條傳了回去。
啊,好像有在圖書館遇過這個人幾次,然後他對自己說,看了樋口遙香的《月沉入海》,稍微思考了自己以後的人生,覺得有讀這本書真是太好了。柏木突然想起這麼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所以他是因為自己有次隨口說了最近正在看這本書,才特地跑去看的嗎?
真是無聊啊,該不會以為自己做這種事情,就會被記住吧。柏木忍住想笑的衝動。男孩子這種生物就跟同一個廠牌的電鍋沒兩樣,就算煮的飯再好吃,也沒有人會特地去記這只電鍋的型號吧。
『柏木同學的字很漂亮,午休的時候可以借我一點時間嗎?』
前後文一點關係也沒有。柏木這麼想著,然後在末端寫上『OK,我要上課了』,才終於結束這段沒有意義的,連對談也稱不上的談話。
「聽說柏木同學跟男朋友分手了?」
充滿書頁和木頭氣味的的圖書館深處,站在與天花板齊高的書櫃中間,覺得自己彷彿要被書頁淹沒一般的柏木越過那個男孩子的肩膀,看著狹窄走道尾端的那扇窗戶。
「對啊。」今天的天空很藍,不帶一絲雜質。可是聽說過幾天好像會下雪的樣子,大概又要聽到一些什麼在第一場雪中接吻就會幸福的無聊傳聞了吧。柏木心不在焉地笑著回答。「鈴木同學有什麼事嗎?」
「啊,那個─,就是,」對方露出了帶著一點貪婪,小心翼翼的表情。「我可以跟妳當朋友嗎?」
這個人講話跟他的紙條一樣毫無邏輯。男孩子腦袋裡的結構是不是跟女孩子相反啊,還是真正奇怪的只有她自己而已。柏木眨了眨眼,刻意裝出疑惑的表情反問。「我們不已經是同學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噗!」
那個男孩子漲紅了臉,無措地解釋著的同時,從那排川端康成的後面,大概是《伊豆舞孃》的位置,傳來非常突兀而失禮的笑聲。然後架上的書被人拿了下來,從書與書的空隙間傳出了有些嘶啞,語尾因為憋笑而微微上揚的聲音。「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的,也不是故意笑出來的,你們繼續啊,不必在乎我。」
已經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了。當柏木正在想有什麼委婉的措辭能夠表達這種情緒的時候,那個男孩子已經先鞠躬,顫抖著說對不起,然後像是被活屍追趕一樣地逃走了。
真是個承受不住壓力的普通高中男生。像這種人如果談戀愛的話,一定會很麻煩吧。每天都懷疑東懷疑西,為了女朋友跟別人多說一句話而生氣,為了女朋友不知道愛不愛自己而尋死覓活。反正男人都跟《雪國》裡的島村一樣沒什麼用又優柔寡斷。柏木這麼想著,然後一轉身就對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妳是小唯他們班的柏木吧。」
「橫山唯?」柏木想起那個總是穿著整齊制服,講話溫和有禮的男孩子。
「對啊。」那個人抓了抓染過的削薄短髮,用愚蠢的陽光笑容望著她。「我是他表哥,2A的宮澤佐江,妳好。」
果然同一個生產線的電鍋還是會有哪裡不一樣嗎?柏木看著這個像是整個人都泡在陽光裡,帶著一種過於刻意的開朗感的男孩子。宮澤的制服有些凌亂,最上面的兩顆釦子沒有扣上,領口敞開,紅色領帶也像是隨手掛上去一般鬆垮,黑西裝外套和白襯衫一起反摺到手肘的位置。除了黑色粗框眼鏡以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跟橫山相似。
人類的基因真是微妙啊,柏木感慨地想著。
「抱歉,剛剛打斷你們的談話。」宮澤不帶一絲歉疚地笑著。「不過妳也沒有要答應的樣子,所以沒差吧?」
「嗯。」柏木用毫無情緒的聲音輕輕地應了聲。她看著宮澤微皺的襯衫下擺,忍不住笑了出來。「前輩,你的拉鍊沒拉喔。」
「喔喔,謝啦。」
可是對方卻沒有如她預料中露出窘迫的表情,只是當作她不存在似地,隨性地撩起襯衫下擺,拉起長褲拉鍊。柏木看著宮澤鏡片的反光。啊,原來是2A的宮澤佐江,每天早上都會聽到的名字之一,難怪覺得有點耳熟。如果她那些被同學們像是誦經般的複述所強行植入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他應該是籃球隊主將,獅子座,O型吧。
「前輩不覺得在女孩子面前做這種動作很失禮嗎?」
「啊,」宮澤無辜地眨了眨眼。「妳不也一直盯著我看嗎?」
被反問的柏木不高興地撇了撇嘴。「聽說前輩有很多女朋友的樣子,剛剛也是在跟女孩子做那種事情嗎?」
似乎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問的宮澤微微一愣,粗框眼鏡往下滑了幾毫米。「很多女朋友?沒有這種事情,真的交往過的只有兩、三個吧。其他的女孩子都是自己黏上來的啊。」
又來了,男人的名言。柏木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可是在這麼多電鍋中,這傢伙也勉強算得上是比較有趣,比較記得住的那一個了吧。「我問你喔,你喜歡村上春樹、市川拓司、川端康成、還是京極夏彥?」
「作家?」宮澤歪著頭,端正的五官因為疑惑而揪了起來。「不知道,我不太看書。不過喜歡的電影倒是有啦,最近很喜歡井上真央演的《第八天的蟬》…」
柏木朝他走近了幾步。她印象中那種運動社團的男孩子身上都帶著汗味,不管春夏秋冬,只要靠得太近就像是會被薰暈一般。可是宮澤身上卻只有一種清爽的肥皂味,還夾帶著淡淡的女孩子香水味,如果靠得更近點的話,會不會連唇膏的味道都聞得到呢?柏木一邊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微微仰起頭看他。
「前輩,你要跟我交往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