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39年前後,那時候明治維新的成果幾乎已經顯現出來,早在十幾年前日本全國鐵路總里程就已經超過7000公里,帝國議會運作也差不多上了軌道,工商業更是急速發展,出口總值不斷飆升。隨著西化對社會的腐蝕日漸嚴重,日本人大抵也早就把松尾芭蕉拋諸腦後,開始夏目漱石與森鷗外的新時代,箏曲啦、三味線啦這類玩藝兒,在蓋希文的藍色狂想曲傳入日本之後就被人視為落伍陳舊的音樂了。
不過,即使是在這樣的時代裡,還是有著堅持在重要場合只穿小袖,比起北原白秋的「流浪」還是喜歡到東山一帶去聽薩摩琵琶與長歌。對森鷗外的《舞姬》一點也不瞭解,但說到《萬葉集》與《源氏物語》就能夠侃侃而談,對芭蕉翁的俳句也倒背如流的那種人。
父親在四条河原町開了間咖啡館,平日裡總會去幫忙的由依就是這樣的人。
說起四条通,由依或許會談到,遠在平安時代,約莫是一條天皇那時候就已經存在,那時候的平安京比現在的京都還小一些。最南端的九条大路大抵就是現今的京都火車站南側九条通之類的話題。
不過由依就是這樣子的人啊。由依她大約十六、七歲上下,剛上高中,不過看起來還要更年幼些。因為家裡經營咖啡館的關係,每日下課總會穿著水手服來店裡幫忙。肌膚如冬雪般白皙,髮色如墨般深沉,一雙眼睛像是星夜似的明亮。幾個常來店裡的學生們都說,若由依肯穿上白色連身洋裝,配上短手套與細版腰帶,站在自動鋼琴邊唱著萬城目正的「旅之夜風」,那簡直就要比《紅衫淚痕》裡的貝蒂‧戴維斯還要美麗。
可是像由依如此個性的人,大約也就會哼哼「千鳥之曲」吧。對於那些連山鹿素行也記不起來,成天只會把尼采與叔本華掛在嘴邊的年輕男孩子而言,由依根本就是還停留在黑船來航前的日本,說不定在明治維新那時候還支持過德川幕府,非常古怪的漂亮女孩子而已。連撲克牌的規則也搞不清楚,還因為太過謹慎的緣故,點餐時總是真的嗎?您確定要點這道甜點?真的嗎?您確定要喝這種咖啡?一次又一次地確認著。不,比起謹慎,這或許已經算得上是多疑的程度了。
久而久之,原本對由依的外表還有幾分留戀的少年們也完全提不起興致。於是比起由依,店裡的其他女侍,比如膚色較為黝黑,鼻子也有點歪,可是卻很擅長在眾人面前模仿《卡門》第二幕裡那段吉普賽女郎歌舞的律子還更受歡迎呢。
只是在這群只喜歡聽北原白秋,討論德富蘆花的《不如歸》的學生裡,果然還是有懂得欣賞由依的人吧。
指原君就讀於西京高校,父親是魚販,在錦小路通經營商店。已經過世的祖父是大分人,據說家族跟倒幕派的西鄉隆盛、從道兄弟有些血緣關係。不過指原君本人倒是非常不樂意提起這件事,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由依就是會對土方歲三之死感到同情的人呢。
那日下午,指原一如往常地與朋友們到咖啡館裡去聊天。這年紀的男孩子為了追求時髦,人手一支紙菸,一進到咖啡館內做的首件事便是劃火柴點菸,得意洋洋地吐出一口煙圈,像是做了甚麼了不起的事情那樣露出自豪的神情。可是指原卻不是這樣,想想那也是當然的吧,懂得欣賞由依的男孩子,自然不是那種只會隨波逐流的人。
雖然指原並不是功課特別優秀的學生,體育成績也相當普通,看到女孩子總是顯得特別害羞。他對薩摩琵琶一竅不通,歌骨牌也不擅長,比起松尾芭蕉更喜歡竹久夢二。《枕草子》只讀了兩頁便無法繼續,唯一要說他有甚麼優點,大概也就只有對話劇演員如數家珍這點吧。
那麼,這樣的指原為何喜歡由依呢?大概就連指原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莎士比亞不是這麼說過嗎?愛情只是一種瘋。
所以當那日指原終於鼓起勇氣約由依一塊散步時,由依靜靜地看著那位穿著筆挺的黑色立領制服,鈕扣上有著西京高校校徽的指原。他白皙的臉龐有大半都被蓋在寬大的學生帽底下,即使如此,還是能看到那內向少年的耳根紅得像是真如堂的楓呢。
「真的嗎?你不是在騙我的吧。」
「我、我是認真的。」指原戰戰兢兢地回答。「有非常重要的話想告訴由依小姐。」
最後由依當然沒有拒絕那個男孩子,或許說的仔細點,是由依並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吧。雖然由依確實也是頗欣賞指原的,畢竟在這個年代,不迷戀瑪麗‧彼克福德,不抽紙菸,身上總是只有乾淨清爽的洗衣皂味,不會裝模作樣地到畫廊看油畫的男孩子已經很少見了。可是指原君說的是真的嗎? 該不會是故意前來邀約,其實是把我當笨蛋想取笑我吧?由依的心裡不免這麼擔心著。
事實上由依如果能夠多注意一點指原的反應,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餘的。不過由依就是這樣子的人啊,就像先前說過的,比起謹慎,說是多疑還比較適合的人。
於是當她在電車站的紅電燈下佇候的指原時,忍不住露出非常失態的驚訝神色。
「啊,真的耶…」由依不知道這時候該做些什麼才好,總覺得手放哪兒都不對,只好伸手輕輕地將長髮塞到耳後。「完全沒有想到指原君原來是真的有話想跟我說呢。」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呢,由依忍不住如此懊惱著。可是她真的未曾想過指原下午提出的邀約會是真的,不過也許世間就是如此,九鬼嘉隆建造鐵甲船的時候,大約也未曾想過世間還會出現更強大堅固的戰列艦吧。
「是的。」指原的表情格外認真。興許德川慶喜在從後藤象二郎手中接過《船中八策》,同意在二條城舉行大正奉還儀式,親耳聽到天皇頒布《王政復古令》,將維持上百年的幕府廢除時也是這般神情吧。那時候慶喜的心中有幾分是不甘幾分是懊悔現在當然不得而知,不過我們倒是知道這個怯懦少年的心裡,正充滿了不如此說必定抱憾終生的決心呢。
「大約在兩個月前,德國和蘇聯已經入侵波蘭,歐洲那裏已經幾乎全面陷入戰爭。不過我們的國家並沒有好到哪去,在三、四年前就開始以各種理由入侵中國。在東北扶植傀儡政權啊之類的做了很多事情。一開始發動戰爭的理由已經不重要,因為在18世紀工業革命資本主義抬頭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願意去在意過程,因為結果才是最重要的啊。總之,我們的政府似乎又在沒有人知道的時候做出重要決定,這次包括我在內的全國中學生,大約十萬人嗎?或許會超過這數目也說不定。我們將被政府徵召,到中國去為不知名的原因作戰。」
「意思是說,您要去中國嗎?」由依不由得露出比日本人第一次看見詹姆斯‧比德爾率領艦隊駛入江戶灣時還要驚訝的神情。「真的嗎?您該不會是在騙我的吧?可是我們不是已經在甲午戰爭時打敗中國了嗎?」
「不,我沒有想要欺騙由依小姐的意思,今天過後,我就要搭上前往中國的船,所以無論如何也想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指原把學生帽拿下來,從他修得整齊的短髮被汗沾濕那扁塌的樣子就完全能夠想像這個小夥子究竟有多麼緊張。他把帽子夾在腋下,兩手中指緊貼在長褲的縫線上,朝由依深深地鞠躬。
「由依小姐,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您。不管是只看能劇,只會哼春之海,還是用古語說月份的由依小姐,我都非常喜歡。」
「真的嗎?您不是在騙我的吧。」
「是真的。」指原把帽子戴回去,寬大的帽沿遮住了他的表情。「希望由依小姐今後也能幸福快樂,珍重再見。」
由依她現在,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呢。啊,指原君是騙我的吧,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這個年輕女孩心裡此刻的驚訝與猜忌,完全不亞於當年織田信長對於背叛主君義昭轉而侍奉織田家的明智光秀此舉目的的懷疑。不過當年的光秀可是一點也不辜負信長猜疑,漂亮地上演了一場無關是非的本能寺之變。
那麼,指原呢?
由依在入睡前望著窗邊那朵還未來得及凋謝的秋菊,將今天忘記交給指原的,要作為上次指原送給她《堀川波鼓》回禮的壓花書籤小心翼翼地抽在抽屜裡。
哎呀,還是明天再拿給他吧。由依的心裡如此想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