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
“她真是个天才。”
“是呀是呀。不愧是世界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
“听这场音乐会真是太值得了。”
“更可贵的是她还这么年轻。”
“就是就是。”
走过嘈杂的尘世,安静地从那个光鲜华丽的舞台离开。穿过背景绚烂的彩灯,红的黄的蓝的,此刻,我要走向的是一个没有流光溢彩的地方,一个安静的角落。其实我是该属于那里的,因为那里没有繁华。
这里是如此嘈杂。那些喋喋不休的人一直在互相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显示他们对于这场盛大的演出给予了多么大的热情。总有一些人是庸俗的,没有人可以挽救他们,因为他们不自救。而这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是多么的悲哀,悲哀到连死亡都无法覆盖这一切的愚蠢。
于是我从来都是这样,头也不回的走掉,离开那个上一秒无论是多么华美的海市蜃楼。那里终究是虚幻,存在的真实在那里得不到定论,所以深陷其中的人会终究麻木。在我看来,一场最完美的落幕并不是这样无止无休的感情虚伪,而是一个安静的退场。在盛名之下,其实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苍凉。自问有多少人可以忍受这种寂寞。但是在我终于习惯了这场无人捧场的寂寞之后,这类世俗的纷杂便全都与我无关,我可以从容的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亦是一种幸福。我想。
推开休息室的门,我便看见了我姐,还有她身边的,我未来的姐夫。他们似乎等了我很久。
“小琴,演奏会很成功。恭喜你了。”姐很高兴得跟我说。
“我知道了。”我回答道,不带丝毫语气,自顾自的走向琴盒,将我的小提琴轻轻地放进去。
“姐,我们可以回去了么。”我回头用询问的眼光问她。
“恐怕还不行。”她小心翼翼地说,“待会儿会有一个庆功宴,我们必须得去。”
“哦。”我回答,然后再没有说话。我下意识地坐下,让自己陷进沙发里。一个很慵懒的姿势。突然,这种很奇怪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弥漫开来,但我不予理会,因为已经习以为常。
偶尔的,我抬头,看着姐和她身边的人。我猛的发现他们站在一起有多么的登对。男才女貌。姐是美的,不论何时何地。不管在哪里她总是受到大家喜爱的那一个,包括我的母亲。她总是以姐为她一生的骄傲,一个做女人的骄傲。而我,从来便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多余者,自从父亲过世。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一晃眼一回神我们现在都存在于这个房间,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但是姐她依旧存在着她的优势,不论我多么努力,始终无法改变这个宿命。姐,她仍然站在那个我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远。造成这一切的,不仅仅是这些历史,还有现在站在姐身边的这个人——顾明川。
顾明川,一个睿智的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合身的西服站在姐的身边,同样耀眼。这似乎是天意,从他出现的那天起我似乎就已经预见了这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从我们的相遇到他们的相爱,一切都来得太过迅急让我至今都措手不及。我想有一天我会终于明白这一切的,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在我陷入自己沉思的时候姐很无措的站在屋子的中央,一回神我看到明川伸出一只手轻轻拥住了姐的肩膀,而姐,亦很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这些都被我看在眼里,只是心照不宣。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件事。”蔓延在四周的寂静突然被姐的一声惊呼打破,然后便看到她有些匆忙的走出去。留下我和明川在屋里。
虽然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但是我依旧注意到他的举动。我看到他走到我的琴前,伸手轻轻拂去琴盒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然后转过头,深深的看着我。
“琴,为什么你总是要沉静在自己莫须有的一个世界里。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冷漠的拒绝所有人给你的感情。”他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口气问我。
“有么。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我自嘲地笑笑,用一种挑衅的目光回视他。
“你究竟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琴,真的有这个必要么?”他很无奈地说,声音很低很沉。
“姐夫?我该这样称呼你吧?”我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语气,从沙发上起身向门走去,“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折磨?哼。你了解我有多少可以看到我折磨着自己和我周围的一切。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错误判断而已。其实你什么都不懂,所以请你住口。”我毫不客气的回击,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你还在耿耿于怀么,因为我没有选你而是选择了琪。”
“这根本不算什么。”我背着他说,“反正自从我爸爸去世之后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选择。当所有的人都选择我姐的时候,只有我爸爸包容我。然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除了我的琴,就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人和事了。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的去爱我的好姐姐,这是你的权利你的自由不是么。至于我,其实我是生是灭对所有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哦,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也许外面的一些人会感到失落,因为他们口中的天才,消失不见了。呵呵。你觉得这样很可笑吧。其实我也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世界。”说完,我便开门要出去。突然,我刚打开的门被一只手有力的关上了,带着一声巨响。我感觉到一个很厚重的气息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于是突然开始恐惧。
“琴,你到底要我如何爱你。”明川把我抵在了门上,右手攫住我的下颚,狠狠的吻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暴的方式。滚烫,滚烫。我的全身在燃烧。我惊恐地睁着眼睛看见明川额上晶莹的汗珠。他是在表达他不为人知的心声么,他是在述说那个违背伦理的真相么。这些让我开始模糊,晕眩。直到听到那个熟悉的敲门声我们才突然醒悟,恢复到那个光天化日下的冷漠。
“小琴,我们可以出发了。”姐走进来对我说。从她脸上的表情我想她将永远不会知道刚刚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事,只要我们都不说。我默不作声的转身拎起我的琴便离开了房间,将刚才那些梦一般的片断抛诸脑后。
全市最大的旋转餐厅,一个同样盛大的庆功宴。姐身着一袭紫罗兰薄纱晚礼服出现在宴会上,明川寸步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很亮眼的风景,吸引了太多人的视线。
我独自站在一个离光明尽量远的地方,因为我不喜欢。我说过我讨厌这种过于台面上的浮华,虚伪的奉承,无聊的客套。于是我离的远远的。红与黑,我今晚的色调搭配。一袭无袖黑色真丝及膝裙,上面绣了大朵大朵红色的花,看起来很震撼,很耀眼。黑,一种内敛的色调,却跟最醒目的红成为绝配,上帝总是以他令人难以捉摸的智慧让他导演的这个世界更加矛盾更加可笑。然而我欣然接受这些,喜欢这些。我身着这一身的矛盾站在这里鄙视浮华中的一切,可是总是有人一定要过来打搅我的清幽。
“萧小姐,你好。”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向我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萧小姐不愧是当下最有为的青年演奏家。刚刚听完了你的演奏会实在是震撼非常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几乎每个人都跟我讲过的话。
“你实在是过奖了。”我说。无心跟他奉承客套,于是敷衍了他一句我便回转身看着窗外夜幕下的城市和它的华彩霓虹。
“不知是不是有这个荣幸可以跟萧小姐交一个朋友。”他接着不依不挠地往下说,“我是***企业的总经理,我姓陈。”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会察言观色的人,我想他现在的位子应该已经是他的极限。
再无心搭理他,自顾自的沉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它在此刻是如此的遥远。这离天堂有多近呢。突然想到这样的一个问题。然后便想到死。《约伯记》里说:“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这便是死亡。”其实死亡并不是一场传奇的终结,而是另一个的开始。生命的轮回,是上帝源源不绝的创造力。于是死亡的真相便是重生。没有真正的死,于是也没有真正的生。死不会是生的对立面,它们彼此映照,彼此包括,最终,死会成为生的一部分。这便是上帝最成功的发明。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怎样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突然破口而出问他。
“啊?什么?”他似乎是被我刚刚的问题吓到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是我,我想我会从这里跳下去。以一种不断下坠的方式。这种感觉一定很好。从一个离天堂如此之近的地方通向天堂,这应该很美妙。”
“厄,不好意思,我想我该过去加点酒了。失陪!”他找了一个借口慌忙从我身边离开,我预料中的反应。跟这样平庸的男人结交只是浪费我的时间,他们总是这样就落荒而逃。多么的悲哀,我突然想到,也许唯一了解我的那个男人,也只有他而已。可是他将离我远去。
啜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我自顾自的笑着,一抬眼,撞上了明川的眼神。他独自站在宴会厅的另一头,安静沉默的。我看到他看向我的方向,用一种我无法辨清情绪的眼神。在我们眼神相撞的那一刹那我终于认清一个事实,这欺骗不了自己亦无法压抑,我知道我爱他,更甚于我姐。可是这是一段可以预见结局的感情,我没有愚蠢到不顾一切的去为它拼命。我想,他亦是。我们之所以相爱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那份理智,那份变相的付出和所求,还有那种迷离而慵懒的眼神。然而亦是这些,让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上帝已经让我看到了我们的结局——互相伤害。
宴会结束,明川开车送我们回家。我下车便独自走进屋,回到二楼我的房间。
夜风穿过宽大的落地窗肆无忌惮的吹进来,带着一种彻心的寒。我将琴轻轻的放在长桌上,打开盒盖,鹅黄的灯光下小提琴散发了那种迷离的光。我总觉得它像极了我。
架起琴,搭上弓,孤独苍凉的音符从弦上一拨一拨的滑落。一支被魔鬼演奏的调子。一支帕格尼尼的调子。很多人说他是天才,更多人说他是魔鬼。我愿相信后者。从没有哪个人会像他那样如此疯狂。一个魔鬼般的小提琴演奏家。我想我亦爱他,但仅局限于一种崇敬的爱。我爱上他演奏的多变的技巧,爱上他光怪陆离的个性。我爱上这个魔鬼,因为我觉得自己或许也是。魔鬼这个词将会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好的评价。然而即使是如此这般的角色亦逃不过现实宿命的摆布。
这里的夜是很宁静的,只有我的琴声飘荡在空气中融入夜色里。把自己封锁进自己的空间,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唯一爱上的音符轻轻舔舐着我的耳膜,化开一片又一片的悲哀。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得到重生。然而,只是一个戛然而止的收尾,我突然就泪流满面。没有温度的液体霎那间从泪腺里被释放,汹涌而下,冰凉冰凉。我放下琴,径直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明亮得让人心生畏惧。墙上按着一面透亮透亮的巨大玻璃。我害怕看到它。我害怕从一个没有温度的客体上看到自己。这个脆弱的,如此削瘦如此苍白的灵魂。泪痕在灯光下变成脸上的阴影,没有光泽。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在突然间,泪就开始夺眶而出。然后我看清镜子里恍恍惚惚泛起的镜花水月,里面闪过一个个画面。
那一夜我反反复复做了好多梦。在梦里我看见了许许多多童年的画面,那些属于童年的记忆被一个意外地触碰而开始泛滥便一发不可收拾。我看见多么年轻的自己灰蒙蒙地活在姐的光辉之下,躲在属于自己的阴影中。我的姐是如此乖巧如此优秀,所有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她总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裙子,很多很多可爱的娃娃。可是我,在如今被说成天才的我却有一个多么可悲的童年。无人问津的遭遇让如此年幼的自己就变得冷漠和孤僻。在那些缺乏温馨的记忆中我唯一感到温暖的只有我的父亲。我只愿意相信只有父亲是爱我的,可是为什么他早早的就要离开。如果说我讨厌这个世界,那么这是从多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讨厌;如果说我恨我姐,那么亦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某一天埋下的根。可是事到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便渐渐地开始淡忘,直到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远去只剩下姐和我相依为命的时候我才发现,对于姐,我自幼认为的那份怨恨根本从来就不存在。毕竟,我们的身体里流的是相同的血。可是无论如何,宿命也好主观也罢,我们之间相隔的,终究是不着边际的深渊。
所以,即使明川再如何的走进我们的生活,也始终不会明白我跟姐之间的一切。
没有演出的日子是悠闲的,这是我难得的假期。姐每天要去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上班,于是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但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这样我可以惬意的享受早晨的清风,午后的阳光,不怕有人来打搅。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给自己磨咖啡豆来泡咖啡,独自在院子里给正开着馥郁花朵的玫瑰浇水,在晨光中欢快地拉着我的小提琴只为了取悦对面树上的鸟儿,在窗前静静的眺望很辽远很辽远的天空看看是否可以看得见上帝。这样的生活始终温馨而惬意,没有愚蠢的人,没有庸俗的事,亦没有明川。
自从上一次的演奏会,我再没有见过他。有时我会突然想起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是不是跟姐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我躲在我的世界里他走在他的天空下,这样的遥远以至于我开始怀疑那个晚上我们之间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梦境而已。
一个即将成为我姐夫的男人,我想我该努力找一个支点,来适应以后的生活。
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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